印象深處,姑蘇是古人的造夢空間——是“行人悵望蘇臺柳”的緬吳抒志,也是“兩岸鶯啼楊柳風”的自在去處。
姑蘇人起意親近山水,便造出座座園林排開,觀綠水逶迤,賞廊亭縵回,魚鳥共樂。光斑自紗窗疏漏而下,影綽間立證詩的來過和不告而別。
宋·滄浪亭
宋人蘇舜欽因范仲淹新政波及自身,貶謫吳中后以四萬貫錢買入吳越孫館,稍加修葺筑新,感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名滄浪亭。以舒心中郁結,示己秉性清明。
欣然之下,蘇舜欽作《滄浪亭記》去信昔日好友歐陽修,修如是調侃:“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也從側面說明滄浪景致珍貴,讓人動容至斯。
蘇舜欽于此地終老后,滄浪亭幾經易主,說得上名號的有與岳飛等人合稱“中興四將”的韓世忠、曾上奏和珅逾制的胡季堂,以及“情之所鐘,雖丑不嫌”的《浮生六記》作者沈復。
在如今的蘇州四大園林中,滄浪亭居長者,氣質穩實,山林野趣無出其右。
元·獅子林
蘇州城的百余座園林中,獅子林尤是特別,這不僅是因為它粗曠不似江南有的名字(非有真獅現身——“林有竹萬,竹下多怪石,狀如狻猊”),還因為它是唯一的一座禪意園林。
百年間的過往風云變幻,帝士僧商各有成全(乾隆爺五次巡幸)。
這里承載過太多的主人記憶,最末一次是滬上顏料巨商貝仁元(貝聿銘叔祖),購置獅子林后,貝仁元進行了整修與擴建,逐漸形成今日格局,故而也見證了貝氏家族的歷歷舊事。
獅子林也曾作為影視取景地,《西游記》中玄奘一行途經女兒國,從女王宮殿到師徒飲宴處,皆出于此地。
總覺得以獅子林作為故事底色,仿若多了幾分旖旎色彩,移步換景的假山群更是道不盡女王綺麗心事般莫測。而園林本是元僧天如禪師創建,不知是否也暗喻了唐僧追隨佛法與女王殊途的結局。
明·拙政園
明正德初年,御使王獻臣于宦海郁郁不得志,借父喪失意回蘇州隱退。
重歸故里的他決定造一處“山林之性和閑居之樂”皆可得的園子,有別于其時奇珍花石攀比堆砌之風,惟在意舒朗雅致爾。故而整座園林更為開闊,建筑繞水排開,并不爭搶主位,端是好氣度。
取名時王獻臣遍尋不得中意之字,后為晉時潘岳《閑居賦》中的“筑室種樹,逍遙自得……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所感,是為“拙政”由來。
拙政園后幾經易主與戰損重建,然舊日格局仍可窺見。入得園來,只見獅峰峻秀,綿延伏于眼前,太湖石累疊的假山孔洞幽深,天光云影投于溪澗,貓下腰來,頗有迷失之感。
明·留園
留園的“留”字讓人未入園前便生出無限聯想,總是想起很有名的書生投宿故事——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任加標點即變相悖句意,足見漢字文化之底蘊。說回正題,留園自明代萬歷年間現世,始是東園,后為清人劉恕所得更名寒碧山莊,故也被稱劉園,后易名留園。
“留”之一字恍若為這座園林的韌性定義,其間歷經荒廢卻總能照見來時路,確是人間留得住。
園林雖小但錯落有致,樓臺倒影晃入水面,自是一番妙趣天地,只覺被文人氣息氳滿。官方簡介上的“藏露互引,疏密有致,虛實相間,曠奧自如”這般字眼,倒不是誑語,只得說恰如其是。
蘇式園林布局精奇,宛自天人布下的一局妙棋,廊窗是骨架,石峰是案上脈絡,水是流淌其間的血液,隔著八千里路云和月,把姑蘇的七情六欲揉皺成美夢一樁。
廊
曲度深宵月過廊
話本子里,許多柔糜戲份都發生在廊,月色織起,或是端平持穩的直廊、折繞蜿蜒的曲廊,或是含蓄過渡的復廊、視野平闊的空廊,以及凌水而跨的水廊等,廊的出現,令蘇州園林骨骼肌理豐腴,也充盈了詩詞具象。
窗
曉色明窗綺
姑蘇多窗欞,窗的設計保障了雨季的氣息流通,夏來開窗納涼,冬至合窗御寒。窗在工匠的一雙巧手翻飛下,雕花鏤空,無不靈氣。
無論是滿月、雙菱、桂葉、梅花等狀的空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漏窗,還是窗門合體的落地長窗和供臨窗憑眺的和合窗,光潤進來,萬事萬物呼吸綿長,每座蘇州園林都在借窗泄景。
太湖石
波中萬古生幽石
作為古代著名的四大奇石之一,太湖石在蘇州園林中的地位舉重若輕。每座石都是經由漫漫歲月的筆鋒琢磨,幾輪春秋,才至“瘦、皺、漏、透”般萬千姿態,折疊出篤定的靈透模樣,卻又點到即止。
水
秋水長廊水石間
枕水人家自是無水不成景,園林因水而活,有真水然后有假山,旋著窩兒快活,方得相映成趣。
這一手法在蘇州園林的運用,可成潺潺溪澗、一方池塘,也可作瀲滟湖泊、冥幽潭淵,如鋪陳的宣紙惹了墨來,長卷一揮只待書沁。魚三兩曳過,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
走得深了,人語遠去,卻不見蕭瑟,只能說園林間乾坤須得細細體味。冥冥牽引般覺得古跡親近,笑意浮在眉睫,心上駐藏的曠野被倏忽撫平。雖只一游客耳,仍沉醉不知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