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建筑”是一個現代的概念,傳統建筑的話語體系里沒有“綠色建筑”這樣的術語,這一術語是在人類工業文明向后工業文明轉變和反思工業文明對環境、生態的破壞的歷史階段中提出的。
中國古代建筑的整個體系都是低碳的,因而也自然是綠色的。傳統建筑,特別是民間的居住建筑,無不以就地取材為主,不同等級的建筑也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追求最佳的性價比。
各地的地理、氣候、經濟環境的差異性,使得中國民居的形態千差萬別。在這千差萬別的形態變化中,如果要提煉其共同的營造理念,可以借用老子在道德經里的那段話:“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也是中國古代社會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法則。
在中國傳統建筑中,這個法則首先就表現在選址上,古代建造者常常將較為優越的地理氣候環境作為首選,以較小的代價取得較好的宜居環境。逐漸地,這種居住環境的選擇的知識體系被冠之為“地理”“堪輿”“風水”等稱謂。如果有山遮擋,冬天便會更加暖和,如果周邊有水面,空氣的濕度便會更好,這種對于建筑環境、氣候的考慮,其實就是當今綠色建筑的一個重要理念。
其次,在材料的使用上,傳統建筑以就地取材為主。比如在木材資源較為豐富的地區,建筑材料便以木材為主;木材資源較為匱乏的地區,建筑材料便以磚、石為主;在江蘇北部地區,村鎮的普通住房大量使用秸稈作為屋頂材料。從這看來,中國古代的建筑智慧非常接近綠色建筑概念。這種合乎自然規律的態度還表現在古代中國將建筑稱之為土木。木、土均來源于自然,最終在建筑材料的使命完成后又能夠回歸于自然。
磚、瓦等也是來自于“土”,這些建筑材料也會一直在新老建筑中持續使用,發揮其最大價值。中國現有疆域中的人口是到了清代以后才突破一億,清代以前地廣而人稀,尤其是在秦漢時期,原始森林豐富,這從越王墓里的木槨使用的木材尺寸就可以得知,距今2500多年的今紹興一帶,還有大量直徑1米以上的巨大樹木。距今3000多年前陜西石峁遺址中也使用了大量當時樹齡就已經上百年的柏木用作砌城的紝木。使用木材消耗大量自然資源是工業社會及人口大量增長后才造成的問題。
晚期廣西、貴州等地少數民族村寨地區為了解決建房木材的來源問題,實行山林采伐的輪作,這和當代北歐、加拿大森林地帶的伐木輪作是同一原理。生土的使用在我國古代不僅歷史久遠而且成果卓著,從早期的半地穴式住房到高臺建筑和疊山,直到至今在中西部地區鄉村仍在使用的土坯建筑、窯洞建筑以及地面建筑中的里生外熟的墻體,藏族的阿嘎土屋面和樓地面等。生土熱惰性好,冬暖夏涼,為人類創造了適宜居住的小環境。更有將生土建筑和農業生產一道經營的循環式營造模式。
半個多世紀前的華北、東北的農村以及縣城的住宅里,一明兩暗,明間燒火,次間的地面下和炕下邊為煙道,屬于地面采暖,過一兩年,煙道要重砌,拆除的熏黑了的土坯用作肥料,農民高價到城里來買這種用過了的廢土坯,相當于氮肥。自耕農的來自塵土、歸于塵土的循環經濟由此擴大到居住領域。
不僅僅是建筑材料,今天的被動式節能建筑,通過構造設計充分利用自然通風降低室內溫度的設計手法,在傳統民居中一直都是存在的。皖南樓居的民居中,利用小天井拔風和遮陽創造良好的底層和院落宜居環境。不少民間建筑使用冷攤瓦,造成坡頂建筑室內外的熱壓差,使得外部冷空氣流入,將室內熱空氣從山花處的空隙或窗戶中排出,保證了室內溫度的舒適性。
現在,建設海綿城市提出做透水路面。古代中國多數地區貧窮,道路沒有鋪面,或者就是砂石、泥土路面,自然是透水的,只是每逢大雨道路泥濘。在講究一些的皇家工程里,其鋪地做法可看成是海綿城市的精致版。北京北海公園的團城,元、明、清三代都是皇家苑囿的一部分。
團城面積甚小,既不連山也不接水,高于城市道路六、七米,城上有幾株白皮松,當年被封為白袍將軍,如今依然郁郁蔥蔥,如果僅靠老天降雨,團城地高水都排走了,如何度過這八百多年?解放后,因一株白皮松開始枯萎,通過檢查地下工程,才發現白皮松常綠的奧秘:團城磚鋪地下面有一套復雜的蓄水排澇的溝渠工程,表面嚴絲合縫的磚塊截面都是梯形,下雨時水從小縫中很快流到下邊,回到蓄水溝中,蓄水溝下半部有大量鋸末之類的腐殖土,溝中水位達到一定標高會從溢水口流出,沿溢流溝流出團城。團城下邊的溝渠將一年要用的水分都蓄起來了,然后慢慢供給白皮松享用。類似的做法在太廟等地也都被發現。
傳統民居中,很多低等級的窮人的住屋都可以發現類似的綠色措施。例如,蘇北的蓑衣墻,秫秸屋頂,隔堿墻基,蘇南的填建筑垃圾的空斗墻,閩粵地區的夯土墻垣等。建筑工業化時代的我們雖然不大可能完全照著古代的做法營建當代建筑,但是通過創新性轉換,通過將綠色材料改性和工業化生產,通過當代設計者和建造者的構造設計和新型施工,將那些樸素又簡單的綠色建造措施融入現代的營造體系里,完全是可能的。(朱光亞 江蘇省設計大師 東南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