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名片
王澍,1963年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祖籍山西,成長于新疆、北京、西安。1981年考入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建筑系,1988年從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建筑研究所獲建筑學碩士學位。2012年榮獲普利茲克建筑獎,2014年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2016年入選長江學者。現為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建筑學學科帶頭人、浙江省高校中青年學科帶頭人。
自2012年獲普利茲克建筑獎以后,王澍這位早被業界推崇的建筑師,開始備受公眾矚目。談起獲獎對他的生活影響,他笑稱:“比如校園里經常會有世界各地來的人等著我,很尷尬。但也有幫助,原因是我做的建筑有不一樣的地方,即使是同我趣味相投的業主,也經常滿腹狐疑,但獲獎之后懷疑明顯減少了。”
2001年,中國美院的建筑專業剛重建,只有王澍一個教師帶著20個學生。今天,昔日的建筑專業早已擴大為建筑學院,而他所開展的實驗建筑教學改革,經歷多年努力,4月9日以一場在中國美院美術館拉開帷幕的“不斷實驗——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實驗教學展”,進行了一次全面展示。而同期密集舉行的為期三天的“重返現實——建筑教育領導者論壇及系列專題講座”,又廣邀數位普利茲克建筑獎得主及評委,兩院院士,國內外知名高校建筑學院院長或教授等建筑領域的理論家、歷史學家、教育家、實踐先鋒,圍繞建筑不斷實驗的可能性、多樣性進行思考,共同探討建筑教育實驗的現狀與未來、建筑實驗的邊緣與邊界、建筑實驗的多樣性等主題。
在論壇間隙,王澍接受中國文化報采訪,就中國建筑教學等問題展開了一系列的追問和展望。

改變建筑教學的現狀
你重建建筑學院,是基于什么樣的考慮?
王澍:中國的建筑教育是公眾不了解的,在工科大學里有,在美院里也有。但是實際上,工科大學里的建筑學院都是美術學院,所有的教育模本都是上世紀20年代,從美國轉進口的巴黎美術學校的建筑教育。這就是中國建筑教育非常詭異的地方,所有的工科大學里的建筑教育,都是美術學院式的建筑教育,然后逐漸僵化,變得沒有生氣,沒有創造性。但還一直沿襲。
建筑教學是個很復雜的綜合的事情,因為要解決諸多問題,還有學生就業等很現實的考慮。所以到最后會形成一整套話語,很難破除。但甚至連真正意義的建筑師都培養不出來,不僅是沒有創造性、沒有思想性,也沒有本土特征,文化身份完全喪失,在商業化的浪潮里與房地產商形成共謀關系。這就是中國建筑師的現狀,已經形成又很難改變。
我當時有一系列的問題要尋求答案。第一,為什么有全世界最大建造量的中國,幾乎就沒有創造性的城市建筑。第二,這么多的建筑中,幾乎很難發現有中國本土文化特征的新建筑。第三,我們有這么多的建筑學院,評出了這么多的“大師”,為什么中國的建筑學培養不出真正的大師。
如果再追問的話,整個中國的建筑文化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土崩瓦解,完全崩潰的時候,為什么建筑界在公共平臺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沒有質疑、沒有憤怒、沒有反對、沒有反抗?整個社會經濟被房地產綁架和裹挾的時候,為什么建筑師幾乎集體沉淪和墮落在這樣的氛圍之中?
我們建筑學院的教學,就是想從根本上,全系統地摧毀、改變這個現狀。我經常對學生說,如果想做大師,成功率很低。但我們不只是培養大師,我們真正要培養的是面對中國今天的社會問題,能夠做比較好的設計,幫助社會解決問題的人。這之中會不會出大師,不是由我們能決定的,但是我們要把基礎的前提教給他,沒有這些前提就不可能產生大師。我們要教的是學生走出校園后,不可能再學的內容,如他的人文情懷、價值觀、觀察能力等,具體的實用的東西,畢業后還可以在設計院、事務所里會去補全。很多大學在這方面是認識不清的,不清楚大學到底該教什么。

教育是為未來而辦
在這種現實情況下,建筑學院的學生,必然會經歷猶豫和迷茫。你曾經說人需要迷路,你的迷路是什么狀態?
王澍:我們的學生看似做了很多不相干的事,比如閱讀和寫作,這也是我們學院的特點吧。我們的畢業設計,有個小組兩個月都在寫小說。但是你會發現,學生有很豐富的想象,而且學會了敘事。建筑和生活相關,建筑是能敘事的。大部分的建筑師是不懂這個的,認識不到就不會自覺,批判性就不可能產生。
當然,他們就業后一定會經歷痛苦糾結,我希望有些幸存者能夠幸存下來。我們辦教育是為未來而辦,我們要為未來留下希望,留下一些人來思考這些問題,才可能在殘酷的現實中搏斗、幸存。有少數人能夠堅持下來,這個教育就成功了。
我從1992年到2000年之間,是讓自己迷路用的,那時停薪留職,天天在社會上晃蕩,沒什么正事可干。盡管我一直在叛逆,一直在批判,但我原來受到的大學教育對我的影響依然很重。那套專業教育與現實、與中國的傳統沒有關系,這讓我很困惑,我原來學的不能夠支撐我想要發現的東西。我就要想辦法把它忘掉。所以我花了七八年時間,以迷路的狀態,去忘記我曾經學了12年的東西。那時就爬山、喝茶、陪太太逛街,在家里做家務,就是各種生活瑣事。回復到一個最普通的日常生活狀態。
因為還要生活,中間也干了很多小零活,做了很多一般意義上稱之為裝修的工作。但是我把它界定為建筑工作,因為我是用地道的建筑語言做。而且不僅做設計,還包施工,因為我想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是怎么運作的。我沒有經營能力,沒有學會偷工減料,盡管每一個工程我都在虧損,但對我來說這是建筑學的原則,必須要實現。同時也積累了特別好的經驗,每一根釘子怎么敲進去的我都清楚。這也是為什么我后來的膽子那么大,作品里的那種實驗性,一般的建筑師對材料和施工沒有足夠的了解,是不敢做的。就像我對學生說的,一把土捧在手里和寫在紙上感覺是不一樣的。
保持實驗狀態不僵化
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最突出的學術特征是什么?
王澍: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最突出的學術特征,我想應該是它一直堅定推動的“實驗建筑”教學改革運動。如果要問,這個教學探索的根本特點是不是它所強調的批判性的地方性?我想,當然是,但更重要的是,這種批判面對現實的實驗性、開放性和徹底性,歸根結底,是思想的獨立性,沒有實驗性和徹底性,這種批判就毫無意義。如果要問,在藝術學院辦建筑教育,是不是為了彌補中國固有建筑教育藝術訓練的不足,或者是作為理工科建筑教育的一種補充,我想,長期的事實已經證明,認為建筑教育是工程與藝術的簡單相加的想法注定沒有出路。今天建筑教學的挑戰在于,面對快速變化的社會現實,建筑如何不迷失自己的本體,建筑如何意識到它天然具有的當代實驗藝術的使命,建筑學教育與其說缺藝術,不如說缺思想,而美術學院多少更自由一些的空氣,使得一種完全不同的建筑教育的可能性可能在這里發生。
這個時代的中國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時間過得飛快,從我2000年應許江院長邀約返回杭州,已經過去16年;從2001年創辦建筑藝術專業,將1952年中斷的建筑學科血脈重續,已經過去15年;從2003年重建建筑藝術系,已經過去13年;從2007年成立建筑藝術學院,包括建筑、城市、景觀、環藝四個系,也已經過去9年。本次展覽盡管以建筑學院成立十周年為契機,但這條實驗建筑的教學線索實際上開始于2002年,建筑藝術專業四年制第一屆的第一個專業設計課程。另一個節點是2003年,那一年,我和陸文宇老師共同起草了第一份“實驗建筑”本科五年制教學大綱與教學計劃。
如果要問,在這種探索中什么最難,我想,是如何不讓探索的銳氣被磨損,如何不讓自己在現實的妥協中變質,這就是我為什么會說:實驗建筑當然是一種挑戰正統的努力,但卻是不想變成新的正統的努力!也就是為什么,我將這個展覽命名為“不斷實驗”的原因。
開創一種當代本土建筑教學的新體系,是一個很難的工作,而要讓這個體系始終保持探索活力,是更難的工作。十幾年下來,我覺得在建筑藝術學院,新教學體系已基本形成,教師也是最強的配備。但基本形成和完善還差得遠,而要想完善,要想在完善中求深度和高度,就必須不能浮躁,必須不斷返回建筑學思考的基本面。
如果說學院有什么讓我最安慰,我覺得是你每次走進建筑學院就會覺得有一種特殊的精神在那里,它的狀態始終是不僵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