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文人有一個怪脾氣,老是認為官場是一個庸俗的地方,喧鬧的地方,煩惱很多的地方。他們老是想找一個地方把這種煩擾之氣洗掉,那答案就是在花前月下,在山水之間。所以,自古以來那種脫離現實煩擾的城市生活,轉向寄情山水的人,我們都稱之為一個高雅的名士。如吳越的范蠡告別名利場,與美女西施泛舟于太湖之上。
而到了漢朝,嚴子陵突然從朝班里失蹤,跑到他家鄉富春江釣魚去了。這些都成了千古隱逸之士津津樂道的佳話。但是在漢朝的時候,大概這種隱逸還是比較個別的情況,雖然大家很羨慕,但是還不太多。但是到了魏晉時期,就是經過東漢三國的大戰亂以后,到魏晉時期隱逸就成了很高尚、很時尚的行為。
比如說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記》,那時的文人不愛干實事,卻偏愛談虛弄玄。人們認為只有那些身份地位不高的人,才整日營營茍茍,汲汲于功名利祿,而真正的貴族,門閥高尚的人,卻反而樂得游山玩水,逍遙自在了。于是就有了謝靈運的山水詩與陶淵明的田園詩。
魏晉的時候,隱逸變成是一種高尚的人的追求,其實是社會出了問題。因為國家、社會要發展,要繁榮,要治理,必須有品格高尚和有才能的人來管,如果人人都像嚴子陵這樣玩失蹤,像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習慣性地撂挑子,那國家就只有靠那些俗人和沒文化的人來建設、來治理了,這豈不糟糕?所以到了唐代以后,皇帝開始專門延請一些隱士出來做官,為此,歸隱甚至成了許多人求官的特殊門徑,“終南捷徑”一詞就是這樣來的。
可是隱士們做了官,內心對隱逸價值的追求和向往卻又是堅定不移的,如何解決入仕與隱逸之間的矛盾呢?這就有了“大隱、小隱”的說法,出現了大量的“中隱”之士,就是入仕為官卻又能寄情山水的人。既然要上朝,那是再沒有時間一味地游山玩水了啊,怎么辦呢?那就在自己的家中營造山水吧,這樣有了文人的后花園了。所以,社會價值由隱士向“中隱”之間的轉變,就是文人士大夫之中園林大行其道的基本原因,這時古代的隱逸意識就變成了園林性格。
白居易就有一首詩談到中隱,隱逸分大隱、小隱,白居易這種體現了園林性格的隱就叫中隱。“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也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君若好登臨,城外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則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
這個中隱就是一種園林性格的體現,中隱就是半隱,就是處在隱與不隱之間,處在出仕和隱居之間,就是在家中造山水,這樣一種園林性格在唐朝出現了。為什么說園林在唐朝獲得大發展、大繁榮呢,就是這個原因。唐朝有兩個大園林家,一個是王維,一個是白居易。王維有這樣一個園林意識,他發明了一個詞叫“官冕巢由”,巢、由是兩個古代的隱士,“官冕巢由”就是做官的隱士。
王維認為真正做隱士不好,他不喜歡做隱士,他評價陶淵明,他在《與魏居士書》中寫道:“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后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多慚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而不忍,而終身慚乎”?“不受一時之辱而終生受辱”,這個是王維對陶淵明的評價。所以王維自己也做官,在安史之亂的時候竟然跟叛匪混到一塊去了,就像漢奸的下場一樣,安祿山、史思明失敗了,王維自己的境況也很糟糕。
王維有一個很大的園林叫輞川別業,這個地方的地形是天造地設,非常漂亮。溪水從山上流下來就像車輪的輻條一樣,所以叫做“輞川”。輞川別業的地點原來是宋之問的藍田山莊,王維收購了之后加以改建,園內有20多個景。有一次王維跟裴度兩個人在里面住了20多天,一天玩一個地方,一天寫一首詩。王維其中有一首詩大家都知道的,叫《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就是輞川別業的20景之一景。后來王維和裴度的的分詠二十景就被收錄在《輞川集》里。
王維是大園林家,白居易也是一個大園林家。但是白居易他跟王維不一樣,王維做園林做得很認真,專門精心挑選一個非常好的地方,然后做得很大,花很多錢,可是白居易不是這樣。白居易說:“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蕢土為臺,聚拳石為山,環斗水為池,其喜山水,病癖若此。”白居易到每一個地方,看見有土就想堆成山的形狀;看見一點點水,就想做成池,非常喜歡山水,他認為自己這是一種病。
白居易做園林跟王維不一樣,就像讀書,有的人讀書很認真,精心挑選時候,恨不得焚香沐浴;但有的人就在廁所床頭都放一本書,任何時候有空就看,他所求也不是大收獲、大發現,只要稍微有一點心得體會就可以的。唐朝的兩大園林家造園林的兩種態度就類似于剛才所說的,王維是一個認真的,齋戒沐浴式的,要花大力氣造園林的人。白居易就像他的名字,“居易”,就是找一個非常簡單的地方住,他在廬山的故居也就叫“草堂”。
白居易的這種意識是文人園林大發展的一個前提,古時候造園林基本上都是皇帝的事,皇家可以造很多的園林,他可以造得規模很大,不是皇帝的話哪來這么多土地,哪來這么多錢財呢?“居易”就好辦了,現在很多人也喜歡在陽臺上弄一些盆景,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一種園林,“居易”式的園林。
白居易的《西街渠中種蓮疊石》說“朱檻低墻上,清流小閣前。雇人栽菡萏,買石造潺爰。影落江心月,聲移谷口泉。閑看卷簾坐,醉聽掩窗眠。路笑淘官水,家愁費料錢。是非君莫問,一對一淆然。”白居易并不是很有錢,他要造個園林整天就想沒錢怎么辦,可是白居易一生造多少個園林?造了五六個,洛陽一個,廬山一個。
西街渠中種蓮疊石,就種一個蓮花,嘩嘩的有流水聲就可以了,非常簡單。白居易的這種意識是文人造園的一個基本前提,否則文人根本造不起園林。我們嶺南人造的園林,余蔭山房占地1500平方公里的,三畝不到,有白居易的這種簡易園林觀才能有嶺南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