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園林通常被視作一處自由逍遙的隱退之所。近代研究中國園林的大家童寯認為,中國園林是一個夢幻的仙境和理想的世界,可助人從世俗的煩擾與勞累中解脫出來,在園中謀求一種閑暇的優雅生活。
因此,人們往往將中國園林與道家精神聯系起來,老子的清靜無為、莊子的率真忘我,都在園林里有最佳的體現。同時,我們也能在園林里看到儒家的等級與秩序,如廳堂的主導地位、花木的比德思想。道家與儒家恰如太極的陰陽兩面,共同影響著中國園林,使其成為古人思想與生活的完美載體。
明·張宏《止園圖冊》之水周堂
中國園林的迂曲之美
中國古代的造園藝術在明代達到頂峰,涌現出張南陽、張南垣、周秉忠、計成等一干造園名家,出現了《園冶》《長物志》《素園石譜》《群芳譜》等眾多園林著述,并建造了拙政園、寄暢園、弇山園、勺園等大量名園,在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都取得了極高的成就。而自由與秩序兩種理念,在這時期的名園中都有鮮明的體現。
止園位于江蘇常州,萬歷三十八年也即公元1610年,由大理寺右少卿吳亮建。設計師是蘇州造園名家周秉忠的兒子周廷策,畫家張宏是蘇州橫溪人、吳門畫派的后起之秀,三人在各自的領域都是明代江南的一時之選。
童寯先生總結造園有三重境界:一曰疏密得宜,二曰曲折盡致,三曰眼前有景。這三者是理解止園藝術的關鍵,也是儒道兩家精神的體現。
先說后兩者,“山回路轉,竹徑通幽,前后掩映,隱現無窮,借景對景,應接不暇”,闡釋了曲折與對景的妙處。它們在止園中多有體現,如園門內外的兩段空間營造,便是曲折盡致與眼前有景的佳例。先看園外的空間。止園位于常州城北的青山門外,與關門和甕城隔水相望,因此人們進出城市時皆能看到止園,是為眼前有景。然而這座誘人的園林卻被長河隔開,要去往園中必須沿長堤繞行數里,方能輾轉抵達;赴園途中可賞兩岸的垂柳、依水的城堞,閑閑鷗鳥、泛泛漁舟,一派水鄉景色,可謂曲折盡致。入園后又是類似的情形,北面懷歸別墅臨池而建,背后有巍峨的飛云峰假山,是為眼前有景。這一堂一山也被水面隔開,“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需要折到東岸,渡鶴梁橋,穿曲徑,過宛在橋始能抵達,可謂曲折盡致。
曲折與對景是游園的趣味所在,也是古人造園對人生的隱喻:眼前之景宛如遙遠的夢想,若要實現必須歷經曲折、輾轉跋涉,兩者構成的張力決定了園林的藝術高度—眼前之景愈是動人,跋涉之路愈是迂曲,則游園之趣愈是濃郁。“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字字說園,字字也在說人生。對曲折的追求,使中國園林往往有如一座迷宮,游人被眼前的景致牽引,流連其間,樂而忘返,中國園林由此成為避世的桃源、逍遙的仙境,供人體會道家的自由。
中國園林的全局控制
中國人津津樂道的這種曲折之美,卻常常令外國人困惑。與意大利臺地園林、法國古典主義園林和伊斯蘭園林相比—它們都具有確定的分區、突出的中心、嚴謹的序列和明晰的軸線,中國園林則似乎并無統一的規劃和設計,因而令人捉摸不定、無從把握。那么,中國園林是如何布局的呢?看似隨意的景致背后,是否有可資遵循的規則?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我們依據張宏《止園圖冊》繪制一幅園林平面圖,那么止園內在的秩序便呈現出來。
分區、中心、序列與軸線,都是秩序的體現。從平面圖可以看出,止園被劃分為東、中、西三區,每區既各自獨立又彼此關聯。這一分區的判斷得到了文本的內在支持,吳亮在《止園記》中寫道,從入園開始到東區北端的獅子座都是出自周廷策之手,可知止園在營建時便是分區建造的。
明·張宏《止園圖冊》之華滋館
如果把止園作為整體,會看到全園也有一個中心,那就是中區的梨云樓,它控制著整座園林。梨云樓的重要性可以從三個角度來認識:一是建筑本體,它是止園最氣派的房屋,建在三層石筑的高臺上,并采用造型繁復的重檐歇山頂;二是建筑環境,梨云樓前后臨池,空間開闊,從許多角度都可看到,是當仁不讓的舞臺主角;三是建筑對景,梨云樓近景有周圍的梅樹與荷花,中景有南岸的竹林與桃樹,遠景有園外的池壕與城堞。吳亮《止園記》描述梨云樓的篇幅最長,印證了它在全園中的主宰地位:“一登樓無論得全梅之勝,而堞如櫛,濠如練,網如幕,帆檣往來,旁午如織,可盡收之。
睥睨中臺,復朗曠臨池,可作水月觀,宜月;而群卉高下,紛籍如錯繡,宜花;百雉千甍,與園之峰樹橫斜參列如積玉,宜雪;雨中春樹,濛濛茸茸,輕修乍飛,水紋如縠,宜雨;修篁琮琮,與閣鈴丁丁成韻,互答如拊石,宜風……”園主在樓中可以近觀桃梅,遠望堞濠,領略風花雪月的自然情致,感受園林內外時空合一的壯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