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哲》引發了我最早的向往,學歷史是自主做出的選擇。1957年秋季,經過幾個月昏天黑地的備考,我如愿以償地踏進了華東師大文史樓。從正式入門受業那年算起,我在麗娃河畔已經度過了五十五個春秋,時間不算太短。入行半個多世紀,我的深切感受是:漂泊在歷史的大海上,欲從海面穿透到海底,體悟歷史的真義,沒有沉潛下去的毅力和耐心,沒有旺盛的求知欲和永遠的好奇心,很可能就像好事的游客,留下的只是“某某到此一游”。
華東師大歷史系當時在全國處一流的地位,而中國古代史教授陣營在師大歷史系又屬最強。但必須坦白地說,開始教我們中國古代史的那位老教授并不出色。他是副系主任,兼管全系總務后勤,領導全系衛生大掃除很出色(那時的衛生大掃除,師大在上海高校中高居榜首),講課卻枯燥乏味,不能勾起我們的興趣。我在圖書館里讀古代筆記小說排遣無聊,“三言兩拍”之類翻了個遍,還偷讀了薄伽丘的《十日談》,看的閑書實在不少。
其實我們的命運本可以好得多。進校才一個月,呂思勉先生就去世了,“大雁已經飛過,天空不留痕跡”。還有一些先生冊上有名,卻從未在師大上課。例如蘇州人王佩錚,東南名士,詩文、圖書目錄、書畫名物考證俱長,我見過他1958年出版的《〈鹽鐵論〉札記》,書序表白自己是華東師大的教師,卻又說此書寫于姑蘇“陋室”。再如施畸先生,一輩子只研究一本書——《莊子》。我畢業后作為古代史助教,與研究生一起聽過他講《莊子》,云里霧里,他的女婿朱維錚也在座做筆記。施先生耗畢生心血寫成的《莊子訓詁》,不知如今物歸何處?李平心先生,在學生心目中是最有學問的,有關他的好些掌故傳得很神,但他從不給學生上課。“十論生產力”辯論得最火熱的階段,在文史樓西面的學生食堂(現今已拆除),先生突然來校做了一次學術報告。講話中,時不時會輕撫頭頂,似乎頭疼得厲害。事后聽學長說,他很早曾經用斧頭自殺過一次,落下后遺癥。我始終不信,以為是以訛傳訛,覺得太夸張了。那次先生非常激動,還從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說薛暮橋支持他。報告的內容我根本不可能完全聽得懂,只是覺得生產力自身也有發展動力,觀點十分新穎。是啊,生產關系決定生產力,若生產力沒有內因,像一塊無生命的僵硬石頭,生產關系怎么能“決定”出個名堂來呢?以后先生再也沒有來師大上過課或做過報告,直到1966年6月含冤離世。
魏晉風度、才氣橫溢的蘇淵雷,是我們一年級“中國古代歷史要籍選讀”課的老師,只上了兩堂課。先生踏進大教室,坐在前排的同學(我坐第一排)立即聞到一股酒香。只見他臉龐微紅,大概來前剛品過半盞屠蘇。教學計劃書上是《史記·項羽本紀》,先生橫掃一眼新來諸生,迅即轉身板書,無有底稿,寫滿一黑板。先生的書法,即使是寥寥幾個字,現已千金萬金難買。可以想象滿黑板的粉筆字,是何等漂亮。這次板書特別灑脫和狂放,風格更異于以往。默寫的是清代詩人王曇“祭西楚霸王”的七律長詩(原詩題名較長,共三首,略),由“江東余子老王郎,來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擊,嗟渠身手竟天亡”開頭,記得中間有“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頭顱贈馬童。天意何曾袒劉季,大王失計戀江東”。寫完,他又醉意猶存地從頭到尾朗讀一遍,是舊時的那種朗讀法,身子微微擺動,有長拖音,全教室鴉雀無聲。沒多久,先生被補課當上“右派”,從此再也聽不到他精彩的講課。
郭圣銘老師教世界中世紀史,預先發下自撰講義,沒有絲毫洋味,反覺得有中國優美的散文風采。講義字斟句酌,語詞洗練,融有《史》《漢》筆法,看得出用盡心血。先生愛惜自己的文字到了一字難易的程度,課堂上一直是在朗讀自己的講義,極少有穿插解釋。這樣子,倒使我們一字一句地讀完了他的文字杰作。說中國至今還沒有第二本這樣語言本土化、古典化的《世界中世紀史》,絕不為過。猶記得第一堂課,先生例外脫稿,先說開場白:“歷史是什么?歷史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時間長河。”大家都被鎮住了。五十年后再相會,同學們都說,教材上的許多內容可能淡忘了,這句話卻不會忘。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歷史定義,多少年過去,接觸了不知多少種“歷史定義”,我依然相信先生的感悟最具中國韻味,如詩如畫,給人無窮遐想。比起一些主觀獨斷的中外教條,不說哲理高深,內涵也不知要生動豐富多少倍。到80年代,英國人卡爾說“歷史是今天與昨天之間從不間斷的答問,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永無止境的對話”,也同樣感動過我。他們的睿思,都有點像孔夫子立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在郭先生上課之前,陳祖源老師曾經給我們上過一段世界古代史,時間不長。他的蘇州口音道地,十分軟糯,每每以“所以因此這樣樣說”來表示歷史上的因果關系。陳老師為人和善,有調皮的同學模仿“所以因此這樣樣說”,他聽了也不生氣。我們從學長那里得知陳老師曾留學法國(1929—1832年,巴黎大學及其附屬研究所),獲得博士學位,寫過好幾本書,再見到他倍增崇敬,盡管他講課并不算精彩。后來我從一段材料上又得悉,陳老師原來曾是我母校昆山省中的第一任老校長(1946—1948年),因不滿國民黨政府要他在校內追查有中共地下黨嫌疑的學生,嚴詞拒絕,憤然掛印離去。此事現在已載入昆山省中的校史里,成為永久的紀念。在這里順便補記有關陳老師的一些軼事:我當助教后,很少聽到陳老師在全系教師大會上發言。有一次,好像是向學校領導提意見,他脫口而出,稱“學校當局”,待大家笑開,他的發言也戛然而止,不再講下去。1966年8月4日,以“打倒反動學術權威”為名,華東師大近百名老教師被紅衛兵押到“共青操場”主席臺上集體下跪,接受“批斗”;“批斗”之后,還被紅衛兵押著“游街”,個別甚至被戴上高帽、胸掛黑牌,時稱“八四紅色風暴”。陳老師一向為人低調,不顯眼,又很久沒有給學生上過課,因此歷史系紅衛兵漏把他列入名單。想不到陳老師竟從人群里跑出來,主動走向臺上,跟著跪在最后面。可能是覺得老同事一齊遭了殃,他怎么能“特殊”?我們一些青年教師見此情景,大吃一驚,急忙把陳老師拉到臺下,讓他趕快回家去。陳老師也因此幸運地免遭繼后隨隊“游街”的羞辱。
第二學期,配合大躍進,全國教育界、學術界刮起“拔白旗、插紅旗”風,鼓勵年輕人要敢于蔑視權威,沒有做不到,只怕想不到。我在二班,小組會上,有些同學突發奇想,說是三年趕上郭沫若,一年超過陳寅恪。我已經記不起說了些什么,只記得插了幾句,話不多,但確有冷嘲兼帶挖苦的味道,結果挨了一頓“和風細雨”的小范圍批判,目的是幫助我“進步”。其實那時我們都沒有讀過陳寅恪的書,表決心的都認郭是進步的史學家,而陳是腐朽落后的資產階級專家,所以超過他更容易。我是受《文史哲》的影響,有大教授提起陳肅然起敬,說他的考證功夫非常了得,一年級的大學生用一年的時間就可以超過,怎么可能?幸好有這次教訓,從此夾緊尾巴,老實讀書,求四年里一路平安。沾了有“白專”傾向的光,寫批判老師的文章不會找上門。那時年級里共有兩篇批自己老師的文章發表在《歷史教學問題》上,不管怎么說,今日看來,多少有點像“歷史污點”。捎帶說個有點搞笑的故事:班上最激進的要數部隊連級文書出身的支部書記,批判我的時候話說得最重,認定我就是不求政治上進步。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大約到了80年代中期,他在一個地方教育學院教書,評職稱需要借重本系的雜志發表文章,并希望我幫助潤色文字。有一次,他在辦公室見到系教師支部書記,非常嚴肅地劈頭就批評:“你們怎么搞的,不把他發展入黨,人家早已經是大專家了!”書記被問暈了,只好說:“他還沒有打過申請報告。”這位仁兄還是不依不饒:“這是你們的工作沒做到家!”書記臉色開始有點難看了。不好,別莫名其妙地成了“冤大頭”,我急忙插進去圓場:“不是的,是我自覺離入黨標準差距有點大,路程比較長,但已經有信心慢慢地加速進步!”
2005年夏天,鳳凰臺《世紀大講堂》在上海現場錄像,有好多場,主持人都是曾子墨。待到我的一場開拍,她匆匆翻過我的“簡歷”,站到臺前,事先不打招呼,馬上即興提問,且問得又有些沒頭沒腦,弄得我好尷尬。其中一個問題是:“你當初選擇教中國古代史,出于什么樣的考慮?”顯然,她還年輕,對那個年代的歷史場景不了解。我回答得很直率:“我讀大學時是計劃經濟的年代,留校是領導定的,進中國古代史教研組也是領導安排的。如果要問我個人意向,我在大學里最喜歡的是中國近代史,領導卻把我放到了中國古代史,一進去,就出不來了。”話音剛落,下面聽講的同學笑成一片。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難道這不是事實嗎?
說大學四年里我最喜歡的是中國近代史,一點不假。但追索形成的原因,后來才逐漸想清楚,實是由幾種因素巧合而成。
不像有些世家子弟在家里讀過《史》《漢》《通鑒》一類的原始史料,我是從讀《文史哲》的“論文”引發興趣的,對由歷史引出的“問題”和“意見”比較敏感,有一種探討如何解釋和分析歷史的好奇心。20世紀50年代是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討論最熱火的時候,華東師大歷史系是范文瀾“西周封建說”的一個重要營壘。我當助教時的指導老師束世澂為論戰中的健將,非常活躍,發表了好多文章,主張西周是“領主制社會”。奇怪得很,這些論戰的氣氛以及參與論戰的老師都沒有進入課堂。我們完全被置于事外,課堂上老師平淡無奇地盡講些瑣瑣碎碎的史實,好像什么爭論也沒有發生過(所以到我當教師時,給學生講中國通史,往往先搜集觀點上有分歧的一些材料供學生參考,現今有個好聽的名詞,叫作“學術史導引”)。當時可能是火燭小心,老師們不太肯講觀點。例如講西漢初年黃老政治“無為而無不為”,我們不明所以,問“無為”怎么可能收到“無不為”的效果?直到課程結束,始終沒有收到正面答復。這門課程除了死背筆記、應付考試之外,我對它幾乎毫無興趣。兩年之后,“拉郞配”進了教研組,“先結婚后戀愛”,方從一而終。由此,我知道舊式的婚姻也可以成就夫妻恩愛,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情。
第二學年,除了常常下鄉下廠勞動,大煉鋼鐵,開挖長風公園“銀鋤湖”,壘起“鐵臂山”,還由一位年輕老師主持,在我們年級試點“大字報教學”。先讓任課老師講要點(實際是充當靶子),然后鼓勵學生貼出“大字報”批判,同學間也可以相互爭論,稱之為發揚“小人物打敗大權威”的精神。教室里拉起許多繩子,掛得琳瑯滿目。真是天曉得,沒有開出必要的參考書,學生除了教本還能知道多少?全憑“思想”支配歷史,將舊式的觀點顛倒過來就成正確。唯一可稱為戰果的,是由一些同學寫出了批判徐德嶙老師隋唐史唯心史觀的文章,系領導已經答應發表在《歷史教學問題》上。半路殺出程咬金,高年級也寫出一篇,技高一籌,我們年級的被撤換下來,“大字報教學”無果而終。
1959年秋季后,國內的運動喧騰熱鬧一陣子之后,漸趨平緩,教學秩序也開始恢復正常。大三開始上兩門近代史課程,中國近代史由夏東元老師主講,教學改革,用課堂討論替代“大字報教學”。課堂討論竟使我脫穎而出,開始被年級同學與老師所注目。我的學習熱情也被調動了起來。
夏東元老師最初在政教系教政治經濟學,后來調到歷史系改教中國近代史。這一經歷使他的課程具有鮮明的個性,注重經濟史與經濟分析,特別對中國早期資本主義的發生、發展以及“洋務運動”的作用,有不少自己獨到的見解,后來他果然成了中國最著名的洋務運動史研究專家。他的觀點有時很冒,例如說到資本原始積累,他認為在中國是一極積累貧困,一極卻沒有積累資本。這一句“名言”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后來挨過批判,但他仍很堅持。這些都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還有一個原因,我當時已對經濟學有了興趣。這應歸功于陳彪如老師的啟蒙。現在說出來,人們大概難以置信:外系的公共政治課“政治經濟學”,居然是由中國最著名的國際金融經濟學家來執教。也幸虧有這樣的機會,一生總算當過他半年的不正規“學生”,成績也還可以,總之要比陳琦偉早得多!(說笑話)令我們同學驚詫的是,陳老師從不帶講稿,從口袋里摸出幾張小卡片就開講,思路清晰、語詞精確簡練得幾乎不用任何潤色,就像已經出版的著作一樣。他講的是“資本主義”部分,后來再讀王亞南、胡如雷的書,才明白陳老師完全是根據《資本論》第一卷的內在論證邏輯逐次展開,層層剖析,環環相扣,像是一本《資本論》入門的書。我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學習,就是從這里開始的。二十多年之后,才開始去讀薩繆爾森《經濟學》之類的“異端”書籍。
夏老師的上課,像前面說的冒尖的情況極少。他其實已經比較謹慎,在歷史評價上,有時耐不住要拋出自己的得意看法,最后卻都會加上限制詞。比如:“洋務運動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對推動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客觀上是起過一定的歷史作用的。”我們做學生的慢慢也學會了用老師的格式說話,但說著說著就會笑出聲來,畢竟少經歷,不懂其中的苦澀。夏老師不僅自己貴有獨立之見,也非常鼓勵學生敢于發表見解,展開爭辯,每個單元都安排有課堂討論。久旱逢春霖,如魚得水,我遂全身心地投入,每次都積極發言。強勁的爭辯對手往往是我高中乙班的校友王義耀(城里人),故年級里有“昆山二王”之稱。有時也會像改革開放后的“大學生辯論賽”那樣,他是正方,我就故意充當反方。記得討論太平天國后期洪仁玕的《資政新篇》,不用說夏老師是正面肯定的,很欣賞洪仁玕。義耀仁兄贊同老師的觀點,把自己的想法梳理得井井有條,準備表現一番。為了做好他的對立面,我到圖書館專門找來《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把《資政新篇》細細讀一遍,做了筆記,也看了羅爾綱等人的書。這套叢刊由中國歷史學會主持編纂,搜集十大重要事件的原始資料,匯編成十種。前八種出版于1951—1958年,所以當時還是蠻新鮮的。據搞近代史的人說,《叢刊》十種滋養出了一批專家,他們成為60年代開始不斷崛起的中國近代史各相關領域的權威。為了唱對臺戲,我擺出的觀點很別致,說洪仁玕在香港明顯受到帝國主義思想的影響,企圖把太平天國政權引向資本主義道路,違背了農民革命的初衷;而且,正像毛主席所說,走資本主義道路,中國最終也只能變成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如果照此辦理,廣大農民不僅得不到解放,還將淪入新的災難和痛苦之中,成為“無產者”。幸好洪秀全還有頭腦,擱置他的方案,避免了歷史悲劇的發生。這次辯論的“成功”,除故立異說、出奇制勝外,還在于直接引用原始史料,擺出憑史料說話、居高望遠的架勢,利用了同學們大多數都沒有去看原件(包括義耀)的弱點,主要是在氣勢上占了上風。我心里清楚,這一詭辯術壓倒了義耀兄,語驚四座,卻騙不過夏老師。對這種武斷的主觀推理,他內心恐怕未必贊同。意想不到的是,夏老師不僅寬容,而且很欣賞我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說有見地。后來聽說,討論到我的留校,爭論激烈(“又紅又專”是一項重要標準),夏老師與教世界近代史的馮紀憲老師都是大力為我說話的。他們是我能夠僥幸地留在華東師大教書的真正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