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余年時光,1000余套徽宅,氤氳出一灣徽州舊夢。50余名徽匠,5000余平方米空間,承負起國人居住情懷。
半生癡絕,走遍徽州。傾盡心力,救古宅千棟……穿經綴緯,默默編織這一切的,是一位慣著江南布衣的北地儒商——坦博藝術中心創始人白十源。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個持續多年的選擇,往往既是命運的牽引,也是因心之所向而生出的一腔孤勇。
白十源生于北京,祖上家道殷實,文化底蘊深厚。白十源出生時,家里在經歷了十年浩劫后,早已非昔比。“祖父輩對傳統文化的崇敬和熱愛對我有非常大的影響,耳濡目染之中,好古家風也融在我的血液里了。白十源說。”命運的神奇之處在于,日后的必然早已埋藏在當初看似偶然的細枝末節里——大族門第為白十源日后走上收藏之路悄悄埋下了種子。
時代的潮汐在來去中反復滌蕩著世情。在戰亂和浩劫中風流云散的藝術品,在和平年代又悄然出現,而且往往以不為人知的姿態。中國自古有亂世藏黃金、盛世作收藏的傳統。隨著新時代揭幕,民間文物市場再度復蘇,收藏家也隨潮而至。
青年時期的白十源在自學的基礎上跟隨王世襄、啟功等文物鑒定專家學習、交游,得到了很多收藏名家的指導,對藝術品形成了獨特的審美和鑒賞力,也收藏了很多珍貴藝術品,為后來“以藏養藏”奠定了經濟基礎。
在白十源看來,徽州古建筑反映了中國民間建筑藝術最高水平,保護瀕臨損毀的徽州古建,迫在眉睫。異地復建,則是接續文化密碼、延續歷史文脈的重要保護方式。
行舟百里,一朝入灣。本已在藝術品收藏市場嶄露頭角的白十源,卻在無意中迷上了徽派建筑藝術,“一見徽宅誤終生”“唯愿長醉不愿醒”。
上世紀80年代,大江南北興起建房熱潮,也興起了拆古宅熱潮。安徽、浙江、江西、福建、山西等地很多精美古宅被拆除廢棄,吸引了很多收藏家呼朋喚友去買構件。其中,安徽作為古徽州所在地,古宅做工精致古雅,尤其受關注。白十源亦隨朋友訪歙探黟,在不知不覺中開啟了與徽州的不解之緣。
白十源相信,異地復建這種模式,可以給徽州古建筑更多的生存空間,盡可能減少文化遺產所遭受的損失和破壞。
30余年時光如水,迄今,白十源已記不清在徽州“一州六府”青山秀水間曾蹀躞幾何,但當年初踏徽地的悸動依然清晰如昨。“山深人不覺,人如在畫中。”1986年,當他跋山涉水來到黃山市休寧縣,當他靜靜立在四水歸堂的天井中靜默聽雨,耳畔似乎有風吹過,芭蕉舒卷開合,誦詩聲朗朗入耳,一切似曾相識卻又只是初識。他的眸子掃過徽宅的飛檐戧角、瓦脊靈獸、龍翔鳳闕、流云飛卷……宛如一步踏進藝術的終極殿堂,在開啟的窗欞中,在鮮活的匾額上,歷史攜著久別重逢的紛繁訊息,遙遙破空而來,讓他心旌動搖,深受震撼。那一刻,白十源清晰感受到自己對徽宅發自骨子里的癡迷和熱愛自此深種心間,“似乎前生就在這樣精雕細刻的大宅中生活過,撫摸著木石構件的邊邊角角,都覺得無比熟悉親切。”白十源說。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白十源開始保護性地購藏各式不同類型和規制的徽州古建筑,十余年來,總數已達一千余套。
溫婉沉靜的山水草木與中原文明厚重的儒家文化在徽宅中沉積,中原大族密不透風的宗族秩序、嚴格的忠孝仁義禮節,也都在徽宅中一絲不茍地展開。無論從哪個角度欣賞,徽宅都是珍貴絕美的藝術品。由“儒風獨茂”文化底蘊浸漬成的獨特靈性,由詩禮光陰澆筑出的雍容高華氣度,就縈繞在精美木雕的枝枝葉葉中,就鐫刻在楹聯匾額的筆畫勾連中,倒映出“處處樓臺藏野色,家家燈火讀書聲”“三千煙火九千丁”的詩禮水墨徽州。
為了降低對構件的損傷,白十源動用運輸汽車門對門運送,拆卸與物流的費用,幾乎與買下一套古建筑差不多;至于修復的費用,則高達收購費用的數倍甚至數十倍。
因愛而護持,因重而收納。再看徽宅,白十源已不再是一個收藏家,不再考慮奇貨可居,不再考慮日后升值。他見不得那些踏著歲月長河而來猶如長輩一般的老宅被拆掉消失,或被廢棄在荒原中。當時,聽說那套古宅即將被拆除,附近還有很多古宅也將面臨相同的命運。彼時,他只有一個念頭:這么美好的事物不能在他面前倒下,能搶救一棟是一棟,能保留一棟就保留一棟,與時間和人心賽跑。很多收藏者對白十源連根帶瓦、甚至帶著墻皮一塊收購徽宅的行為十分不解,因為拆除和運輸費用非常驚人,異地安裝費用更是所費不薄。
每每面對善意的提醒,白十源都一笑不語。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并不是每一枚滄海遺珠都能夠欣逢千秋知音。
零散的收藏,終究無法還原徽式建筑的原貌,白十源為建筑的損毀與流失心痛,也由此開始了對整套古建筑的購藏。
艱而不退癡而不悔
紀伯倫說,心靈是每一個人的本質之所在,讓人群分開的是各自的選擇。
40多年前,古建保護和傳統文化觀念尚被排斥時,在大多數人跟從潮流拆舊建新時,極少一部分人逆流而行,以孤勇的姿態向那些流浪中的木頭伸出了手。白十源正在其中。
異地復建,是指在不改變原有建筑的空間結構、布局、規制、材料和工藝等條件的基礎上,對原建筑采取部件拆卸、異地組裝的方法,在新址原樣復現舊宅的形態與風貌。
白十源在徽州搶救和收藏的第一座徽宅是始建于明朝萬歷年間的績溪胡姓大祠堂。如今,這座保存完好的祠堂現在靜靜佇立于坦博藝術中心,迎接著不斷前來參觀的人群。1986年,白十源看到了這棟氣度高華、雕刻細致繁復的祠堂即將被拆,萬般不忍的他當時就做了一個決定,將其買下運到京城。說做就做。為了保證萬無一失,白十源在當地組建了一支專業的施工隊伍,先把古宅分拆,然后打包“搬家”至北京。遠距離搬遷體積如此龐大、構造如此精細的建筑,工作量和細化程度很難為外人道。每一個零件都經過認真標號、分類運輸后才能分頭組裝,恢復原貌時連屋頂的破舊瓦片都要在原來位置上。偶有朽壞或者缺失的零部件,為了牢固安全,盡量用老木頭修舊如舊。為了保證原汁原味,上面的所有程序都是由技術熟練的徽匠領銜進行。“收藏古宅所費不多,但運輸和保養費用往往非常驚人,是很昂貴的支出。”白十源說。
坦博興善苑內復建的一座香樟木祠堂中,坐落著一座古戲臺。一座座古徽州祠堂、民居、戲樓、牌樓,在一場原工原料、原汁原味的遷徙之后,于他鄉恢復原貌、重獲新生。
100套……500套……1000套……隨著時間的累積,越來越多的徽宅在生死邊緣得以生還,離別故土,遠渡京城。面對這種情況,白十源也很無奈。但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在熟悉的地方為這些漂泊的古宅開辟一方棲身之所。“走一步說一步,總不能就看著這些老宅被拆沒了。”他說。
古民居往往體量很大,即使拆散存放,也需要較大的專門空間,空氣、溫度都要合適,才不至于損毀構件。日常維護費用較高,可謂耗資、耗力、耗地、耗人。沒有非凡的經濟實力、一以貫之的決心,很難做到幾十年如一日。為了能搶下來更多的古宅,為了這些古宅有安身之處,白十源開始下海經商,在電子、石化、地產等領域投資經營。
對于白十源和坦博來說,復建一座建筑,其復原的并不僅僅是磚瓦木料本身,更是對于文化密碼的轉譯與解讀。
籌資的辛苦在白十源看來并不算什么。他最難過的是眼睜睜看著很多古宅倒下去,卻無能為力。他至今記得,曾在安徽一處山區發現了一棟保存完整的古戲樓。主人當年為了安全,選擇在地勢險峻、非常隱蔽的懸崖邊建宅院,古戲樓就矗立在一條險夷的羊腸小路盡頭,非常精美。雖然主人出價并不貴,但旁邊幾米處就是懸崖,車開上不去,人工沒辦法把巨大的木料和石雕運下來。他圍著古戲樓轉了幾天,最后還是放棄了。他至今也想不通那些大的木構材料和石雕材料當初怎么運送上去的。后來,他聽說古戲樓已經蕩然無存,心疼了很久。
每一套建筑,都有自己的氣質;每一個構件,都有獨特的故事,接續其間的脈絡,探尋其中的故事,在白十源看來,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責任。
“如果這些古宅有機會在當地留下來,我是不會出手的。”這是白十源收藏的“道”。在白十源的記憶里,有50多套古宅他沒能成功收藏,卻十分開心。上世紀90年代,安徽某地有人找到他,自訴祖上是乾隆時期的巨賈鹽商,留下來1套占據了22條胡同的大院子,里面住宅、祠堂、戲樓、書院、醫院、倉庫等各類型建筑一應俱全。白十源趕過去后,被古宅巨大的規模震撼了。賣家當時出價60萬元,白十源能拿出來,但拆除和運輸的費用卻不夠。別人收藏古宅只要木結構部分,白十源則要求盡量完整,一磚一瓦都希望保留下來,拆除和運輸費用需要600萬元左右,他到處籌資。沒想到,在此期間,安徽省政府出臺了相關政策,不許古建筑倒賣和出省。這套院子也升級為當地文保建筑,得以保存下來。“雖然這套宅子沒收到,但結局卻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白十源說。
從1985年購買第一座大夫第起,數十年來,白十源始終致力于徽式建筑的守護事業,并在北京復建了包括祠堂、官廳、戲樓、牌坊、門樓等多種規制的古建筑。
維護古宅的另一個難題是缺少工匠。這些古宅從拆除到安裝,再到修復和保養,都需要技術熟練的工匠,而這樣的工匠平均年齡基本在70歲以上,大多數通過指導和培養徒弟的方式組建建立工匠隊伍。于是,白十源一棟一棟修古宅,也一點一點培養工匠隊伍,傳承徽宅修建工藝成了意外收獲。坦博藝苑常年有五六十名工匠修復和維護古宅,有的是兩代人都在這里工作。“我們對傳統民居的保護總在見物不見人的怪圈中打轉。其實,與古宅相比,營建工藝傳承更為重要。只要建造技藝不滅,我們依然可以再建徽宅。”白十源說,“計劃用50年左右的時間把1000多套徽宅都修復好,但由于徽式建筑從清代末年開始就日漸式微,現在很難找到對徽式建筑有深刻了解的師傅,只能通過細心的拆解來摸索這個建筑的構造,來恢復這項傳統技藝,使它能繼續傳承下去。”
復建中的每一個步驟都要由專業技術人員指導把關,要跨越千里將一古宅纖毫不損、原樣重現,短則數月,長需數年。
隨著收藏古民居逐漸增多,白十源決定開辟展陳空間,讓更多同好者可以欣賞和交流。2010年,在北京南中軸線上,占地200畝、包括12個展陳空間的坦博藝苑開始修建并投入使用。200多套徽宅就在這里重新立起,并在技藝嫻熟的徽州工匠的能工巧手下,恢復了昔日風采,無言展示著徽州文化的大氣絕美和徽州建筑的獨特風姿,保存完好的細節似乎依然氤氳著徽州的山靈水秀,設計精巧的空間繚繞著江南水墨的清秀和美好。
在日復一日的長期實踐中,坦博興善苑逐漸摸索總結出一套方式方法,用于徽式建筑的維修與恢復。
盡管修復一塊塊小小的構件,常常要花上十數日之久,但在白十源看來,這種謹慎與珍視,才是對待歷史文化符號的正確態度。
青衿之志念茲在茲
在古宅收藏界,有這樣一句話:北有白十源,中有馬國湘,南有秦同千。這三位收藏家,都以一己之力,讓大量古民居避免風流云散的結局,將其修復,使其在他鄉獲得重生的空間。秦同千在分別在上海浙江復原了數座園林酒店,馬國湘在蚌埠建成了湖上升明月古民居博覽園,而白十源在北京建起了坦博藝苑。
坦博興善苑異地復建的基本理念之一,就是保持原有文物的歷史信息及真實性,而這種保持,必然需要守護者付出極大的時間與耐心。
坦博藝苑目前還在完善中,在白十源的規劃中,這里將建成與北京首都博物館占地面積差不多的古民居展覽園,讓目前處于化整為零狀態的大部分民居都能重新站起來,接受觀展。很多人好奇坦博藝苑中的古宅價值多少。白十源表示沒有確切估算過,但他舉了一個例子:1996年,美國波士頓碧波地博物館從徽州搬走了一棟民居,當地給它評估為3億元美金,而那個建筑棟古民居不到績溪胡姓大祠堂面積的1/5。雖然擁有1000多套古宅,但白十源從未沒從資產運作的角度考慮,將古宅保護下來,讓更多人能夠欣賞和感受到,是他的愿望。在認為值得的前提下,他會無償向社會捐助心頭好。2009年4月,白十源為中國國家畫院捐贈了一座徽州古門樓和一座徽州古戲臺。“以后,在恰當的機會,我也會把部分古宅捐贈給社會,發揮更大的文化效益。”他說。
坦博興善苑的建筑,每一個零件都經過細心分拆、認真標號,搬至北京后再進行分頭組裝,恢復原貌。
在白十源看來,徽宅是傳統民居中比較幸運的。因為具有榫卯結構、木制的特性,徽宅可以隨時拆解和運輸,這是能夠被保存下來的前提。很多夯土結構、土石結構的傳統民居,根本沒可能實現異地重建和保護,只能任其被拆除或慢慢傾倒。“把能移動的盡量移動回來,形成完整的徽宅文化。”白十源說。也許,在他的潛意識里,要異地修復的不只是徽州古宅,還有其中承載的傳統文化。400多年前,湯顯祖寫下了“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的名句;400多年后,白十源則對代表著文墨儒雅的徽州夢癡迷不已,希望勤耕雨讀、詩禮傳家的文化傳統能夠延續得更久一些。“徽宅是非常先進的美學實踐。從架構到雕刻,從空間到裝飾,無一處不講究,無一處無文化。明清時期安徽多狀元與當地重視教育的傳統有關,也與住宅營造的詩禮氛圍熏染有關。”白十源對徽州的崇文傳統非常向往。
復建之路,解密之路,接續徽州建筑與中華文脈之路,依舊任重而道遠。
“包括徽宅在內的古宅,是家族整體努力的結晶,每一代人都將最寶貴的財富、時間、精力輸入宅院建造工程,通常要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打造,是真正的建筑藝術精品。然而,有千年物,無千年主。這些價值連城的文物終會成為過眼云煙,唯有分享出去,才是真正的有價值。”白十源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的癡迷催生了他的使命意識。
“每個人都有天賦使命,走了這么久的路,我才明白,我的使命是保護古建和文物。當初,在徽州古宅面臨滅頂之時,我并沒有想很深刻的使命和承擔,只是覺得這么美好的東西被毀掉太可惜了,出于對骨子里對文物熱愛的本能,才出手搶救。隨著收藏增多,認識加深,逐漸覺得徽宅是很完整的建筑文化,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從而產生了深深的使命感,覺得有必要把它們都修復起來,能夠繼續流傳下去,讓后代看到。可以說,這個認識是逐漸加深的過程。”白十源說。
坦博興善苑徽州古建筑群落就是異地復建徽式建筑工藝技術的集中體現。
“前30年我走了收藏的路,后30年想走一條弘揚的路。”白十源說。他不想僅止步于收藏,為中國文化傳承多做一些,再向前多走一段路。“人在衣食無憂后就會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標。中國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希望所作所為能夠在歷史上留痕,被載入汗青。這是每個男兒的夢想。”白十源說,“我希望在中國傳統文化傳承乃至世界文明史上能夠留下自己的一點痕跡。”
白十源曾做了一首《十源勵志歌》:坦誠博愛兮德崇善興,大道無私兮盛世太平,守望傳統兮迎新文明。坦博自有深意,坦為平遠遼闊,博為厚重廣大。
已經年過半百的白十源,為實現理想,始終如一。從努力做好傳統文化的守望者到迎接新文明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