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大學教授,東南大學建筑歷史與理論研究所副所長,城市與建筑遺產保護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副主任,中國城市規劃學會歷史文化名城規劃分會青年委員沈旸,以《從“神道設教”到“陳規再造”——歷史城市保護再生實踐中的“信仰”圖景》為題發表精彩主題演講,以下為演講實錄。
《從“神道設教”到“陳規再造”
——歷史城市保護再生實踐中的“信仰”圖景》
引子:徐州東岳廟
在主題報告之前先說一個引子。我們知道在名城建設保護中都要先做考古,徐州也是歷史文化名城,徐州一個醫院項目在施工前,挖出了明代的四塊碑,明確了這里是東岳廟遺址,我們對這個遺址做了價值評估。
東岳廟遺址是徐州抵御黃河災害的有力見證,集中體現了典型黃泛區城市的應災智慧,而且選址也反映了官方在黃河災害下的管理和應對。同時這里還能夠看到黃泛區內房屋的建造方式,圍繞東岳廟形成了祠廟區和善堂區,是官方及民間力量合力救災的場所。從城市角度來看,東岳廟的發現,很好的體現了城市和周邊山水格局的對應關系,補全了我們對徐州歷史文化的認知,而且東岳廟遺址還是明代國家完善山川祭祀體系、東岳信仰普及全國的特別見證和典型縮影。
此外,徐州東岳廟是比較罕見的工字殿,除了北京東岳廟,其他東岳廟幾乎不見這種布局方式。
以此為引子,是為了說明名城保護中經常會遇到的問題,即如何面對歷史形成的傳統信仰空間。
何謂“神道設教”?
“神道設教”出自《周易·觀卦·彖傳》:“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朱熹在《周易本義》中注釋說,圣人“觀天之神道”來教化百姓,從而天下悅服。“神道設教”包含兩個方面內容:一是尊崇神道,祭天祀神,這是宗教方面的事情;二是推行教化,明禮易俗,這是倫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從自上而下的角度,統治者通過各種信仰的推廣,鞏固著統治與管理;從自下而上的角度,信仰空間是歷代居民集聚與聯系的重要場所,是城市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
傳統城市中極為重要的“信仰”圖景,正是在以信仰為線索的城市空間,在以信仰建筑為中心的鄰里場所及其“場所精神”的形成過程中,得到生動而具體地鋪陳,并應當得到延續。
在今天的名城保護中,我們經常會遇到怎么應對這種歷史上傳統信仰建筑和空間的問題。包括廈門在內的閩南地區,民間信仰非常發達,這些信仰空間跟今天的老百姓的生活依然息息相關。
下面我會從發現、記憶、因借、遺產、利用這幾個方面,用幾個實踐案例來解釋一下如何應對這樣的信仰空間遺存。
第一個例子是在南京的小西湖城市更新改造項目。
陳規再造:南京三官堂
當時這個場地很復雜,有清代民居,還有上世紀50、80年代的建筑,一處不起眼的石砌臺子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本來的改造方案是要在上面建一個套房,我說不能建居所,可能存在問題,因為從側面來看它的石頭比較大,說明應該不是簡單的臺階,有可能是宗教場所,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詳細情況。我曾經寫過一本關于南京寺廟的書,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地塊附近好象沒有寺廟,有沒有可能是道觀呢?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金陵玄觀志》中發現了翔鸞廟和三官堂的記載,再對比《儒林外史》的記載,經過文獻、歷史地圖和現場勘察相互比對,基本可以推斷出這個地塊是永樂敕賜的三官堂遺址。
隨即,我們就調整了改建方案,在遺址上面建造公共建筑,同時周邊已設計好的酒店建筑也都相應進行調整,來和這棟公共建筑對話。
首先想的是在三官堂遺址上怎么搭棚子的問題。
上面的棚子能不能采用傳統的骨架概念?后來選用了花籃廳的建造方式,雖然是鋼木結構的,但是骨架跟傳統建筑是一樣的,我們還保留了一面山墻,然后插入混凝土平臺,平臺和遺址間留了15公分的距離。
這里有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原來預留的15公分,施工完后變成了1.1米,其實是現場的標高出了問題,成了既成事實。房了蓋完卻上不去,因為高差太大,所以每次到這里都要爬上去,沒有一個連接的東西。后面重新確定方案,在混凝土平臺上懸掛異質箱子,但是它和石砌臺階之間有一條縫,我去現場的時候正好有工人在打膠,他說有道縫讓人覺得怪,我說不行,就是要有這道縫,讓人感覺是掛著東西。后來這個地方成了餐飲和會議場所。
從對石砌臺臺階的疑問,到三官堂的發現,圍繞著三官堂遺址保護,對周圍院落的重塑以及新建建筑的設計,這個項目的研究和推進過程,我們認為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建設項目,而是一段“城南舊事”的重新發現和再造呈現的過程。
里坊再識:南京翔鸞廟
為什么寫里坊再識?剛才提到的翔鸞廟,其實也是在小西湖城市更新改造項目,自2015年開始設計和改造建設以來,昔日擁擠、雜亂、破舊的內街已經變成了社區居民和游客共享的公共空間。我們的探索從一開始就放棄了街巷風貌整治的一般工作模式,而是基于兩個相互交織的基本線索:一是歷史空間記憶的再現;二是居民日常公共生活場所的自然生成與拓展。
我曾經對翔鸞廟一直有疑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原來是道觀,后來成了寺廟,而且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它是東西向,不是南北向,這就需要我們對南京城市規劃有所認知。
南京是一個丘陵地帶,很難像一馬平川的北方那樣平直規劃。由此可以判斷,當時歷史上南京的里坊是什么樣的情況。V字型的秦淮河,必然影響城市建設,也帶來了秦淮河邊上建筑朝向和城市肌理轉換的問題,翔鸞廟的東西向是因為轉接了秦淮河沿線地塊一直轉過來到朝南地塊。
對這個名字有疑問,是因為自古鸞鳳不分。比如西安大明宮的含元殿,前面的兩個房子就分別名為棲鳳閣和翔鸞閣。那么,小西湖有翔鸞廟,有關鳳的呢?后來查到秦淮河對岸就有起鳳祠,這就能夠解釋得通了。因為起鳳祠是紀念諸葛亮的,大家都知道諸葛亮是臥龍,但是這里卻專門叫起鳳,實際就是跟翔鸞有對應的關系。
情境再現:南京大報恩寺
在小西湖城市更新里面還有一個工作,就是居民日常生活、公共生活場景的自然生成和拓展,這就涉及另外一個信仰空間——大報恩寺。
有一天甲方帶著我到了一片屋頂,說要做聲光電展示,我提議說為什么不能做屋頂咖啡館?其實我的根本目的是想探索天臺對于今天城市,特別是老城的重要意義。天臺對很多人來說都有非凡的意義,今天的孩子們可能不太理解,比如像《邪不壓正》電影里面,人們會在屋頂上跑,這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也是很多人兒時的記憶。
其實我的目的是為了借大報恩寺塔的景。小西湖原來是有水的,很多記載都有借報恩寺塔景,在今天小西湖的城市更新中有沒有可能再現呢?
我們畫了一張圖,把歷史上的城市高度和今天大概的城市高度做了估算。我把歷史上能查到的可以借報恩寺塔景的地點都找出來,畫了一個半徑。因為借了這個塔的景,后來在小西湖有一個專門的活動,就是大家來拍照,在小西湖尋塔影。
身份再更:淮安慈云寺
還有一個例子是關于建筑身份的變更,淮安大運河邊有座慈云寺,想恢復曾經的國師塔。
我認為要站在大運河遺產價值的角度,從老淮安河一直到清江浦整個沿線來看,看看這座塔對于運河的意義在哪里,接著再進行分析研究。在清江縣有很多民間信仰和宗教場所,特別有意思的是由于此處是運河,周圍五教環寺,有清真寺、耶穌堂、文廟、道教等場所。我認為塔的軸線要改一下,不要順著寺廟的線,原來是“寺之塔”,今天應該是“河之塔”,所以應該成為開放的塔院。最后我們只是在塔的周邊加建了一些小房子,并將塔的景借到院子里面來,更重要的是讓塔面對運河打開。現在淮安比較重要、大型的活動都會在國師塔的廣場上舉行。
這個項目因為慈云寺國師塔建設,變成大運河邊沿岸重要的標識場所和活動場所,成為了更好的欣賞大運河遺產價值的空間載體。鼓浪嶼也是世界文化遺產,我相信現在也在面臨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早就提到的問題,也就是所謂入遺效應的問題,就是成為遺產之后能夠賦予遺產多少新的全新的標識、形象等等。
文脈再續:南京下浮橋清真寺
南京秦淮河邊,原秦淮區人民政府教育督導室所在地要改造。踏勘時,我們注意到兩棵銀杏樹,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這里以前可能是座清真寺。果然,回去翻資料發現,清同治間(約1865年)這個地方因回民聚居而建下浮橋清真寺,民國時期改為西城回民小學,最后變成督導室。其實就是通過對傳統信仰所在建筑的認知做出判斷,這對后面的設計非常重要。我要先搞清楚原來的清真寺是什么樣,后面發現這里面主席臺的位置,就是原來的大殿所在,我們不僅作出了研判,還做了收益測算,把這些都定了之后就有具體策略,改造方式只是在主席臺的位置加了小亭子,其實是對清真寺大殿的標識。
尾聲:蘇州清微道院
最后一個例子是蘇州,蘇州也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32號街坊里有一個清微道院,曾經是道觀,現在是居民住在里面。我們把這個作為畢業設計,讓同學理解它,了解怎么做歷史研究。
首先要摸清楚這個場地的格局演變,之后再來確定如何活化利用,基于歷史重新確定業態。其次就是軸線問題,在原來大殿位置上有一個多層居民樓,我們對居民樓進行了改造,可以繼續生活,通過打通底層空間、下挖庭院等方式,讓軸線連續起來,而且在建筑外圍新增外廊,這樣可以擴大室內和陽臺的空間。
我們把畢業設計分了四組——地、水、人、神,抓住今天老城更新中最可能遇到的問題:地,是指產權;水,蘇州是水城;人,這里有大量的老年人居住,有老齡化問題;神,就是信仰空間的問題。
回到一開始的題目,這樣大家可以更好的理解,什么是從“神道設教”,到“陳規再造”。通過三官堂遺址保護和建筑再造的例子,通過翔鸞廟認識南京里坊的變化,還有大報恩寺的塔影因借的情境再現,以及淮安的慈云寺已經變成世界文化遺產,身份變化了怎么應對它等等。
我們做研究可以發現歷史,但是傳統的信仰圖景是否可以再現?這是我們今天老城保護和再生中很重要問題。我的導師陳薇教授說過這樣一句話:“歷史是一種思維方式”,就是提醒我們在做老城保護規劃中如何運用歷史的思維來看待今天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實時叩問自己,我們是否真正讀懂了所生活的城市,我們加入當代歷史的同時是否時刻保有對歷史的尊重,我們對歷史的發現是否有助于更好地展開有理有據的城市想象?只有貼合歷史的真實性,才可能步步靠近它。
以上內容來源于:沈旸老師在廈門大學“廈門歷史文化名城的保護傳承與融合發展研討會”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