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要說的事,還沒有名字。
它們早已開始,很多人早已有感知,但不知該如何命名。既然無名,那么或許該命名,又或許在這個時代里,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我的心因此左右搖擺著。如果我給它們起名,那么所有人都會覺得自己懂了,我擔心的是,在“懂”的那個瞬間,所有看不見卻一直確實存在著的鮮活的東西會如煙云一樣散去。所以,還是不要起名字了吧。
比如和器物有關的事情。我走上做物之路,可以說是偶然,同時也是必然,然后才逐漸理解。
下面,我想說很多關于器物的事,但我想表達的并非器物本身,而是圍繞于器物內外的一些散漫想法。
大約10年前,我曾以開玩笑的口氣說:“我做的漆器,皆非原創,這一點是我最自豪的。”結果換來了苛刻的眼神,雖然睨視我的人不多,卻并非沒有。比如一些自負為“工藝家”和“藝術家”的人。我沒有爭論,只是微笑,漸漸地,用苛刻眼神看我的人消失了。
我做的器物,形狀基本都來自古物。那些古物出于種種因緣流轉到我手上,我將它們復制了,做出成百上千上萬的新碗。我漸漸覺得,也許不是我在做碗,而是古碗擁有了自由意志,操縱著我的肉體,在自身繁殖。若真是如此,我欣然接受。
手中的碗雖然確實是我親手制作,但其中不必有“我”。通過溯回到過去,我讓自己消失了。小我消失后,碗就成為一個更大更深遠的存在。如此做出來的器物,成為生活道具,侍奉于人們的生活,日日被使用,漸漸被磨損而去。經歷磨損和喪失,它們成為了永恒。
構思創造出新技術技法的人更受尊重,在作品中張揚人性的藝術家更被關注,這是至今為止手工制作世界的主流價值觀。但是如果用歷史的眼光看,“現在”不過是一段短小插曲。我認為,在傳統的世界里,個人的作品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找并不存在的“自我”,同時試圖主張自我,想借此相信“自我”是存在的。這樣太累,現今時代里,何不輕松一點。
這本書寫的是2007年到2011年間發生在我身邊的小事。
幾年里世界發生了劇變。變化的不僅是政治、經濟和自然環境,而且是更根本的東西。夸張點說也許晦澀難懂,那就是人的活法、對如何生活的困惑等意識正在發生流動。走到死路上的政治和停滯不前的經濟確實令人煩惱,但根本性的變化,而且是朝好的方面發生的變化,正在日常的消失中嶄露頭角。現在,我從這些變化中看到了希望。一個新時代正在開始。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從今以后一直將漆做下去。最近很少一邊聽音樂一邊干活了,廣播也很少聽,也不閑聊了。我閉口不言,但一直在對話,在和我內心的某樣東西對話。我愿意通過對話,安靜地降落到自己心底的最深處。
風景中見風景
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松田正平先生的畫作,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也是在山口縣,周南市。
那是一幅很大的油彩畫,掛在“畫廊綻景花”主人私宅的墻上,淡淡的藍色和粉色色調描繪出風和日麗的瀨戶內海風景,筆觸肌理之美,難以言喻。
站在畫前,我想起了我心中的大海,那是我在故鄉岡山縣看到的瀨戶內海,沒有風浪,一片寧靜。在那樣的海岸風景中,我看到了自己。我坐在岸邊高崖上,任海風吹過面頰,久久地眺望大海,天氣晴朗,讓人身心爽快,只如此置身于海岸,心里便滿溢著幸福感。我看著畫,心中展開著一面大海,海邊有另一個我。風景里的我心中充滿著風景,慢慢地,我與海的界線消失了,究竟是人在風景里,還是大海在人心中,我也分辨不清了。松田先生的畫便是有著如此的魅力。看到這幅畫的那一刻,我身體里有一種感覺忽然蘇醒了。
定居輪島的第6年,
在結束了輪島漆器學徒為期4年的上底漆活計,
又做了1年的無薪報恩工作后,
這一年春天,我出師獨立了。這6年里,我反復問自己,
究竟為什么來到輪島,為什么選擇漆藝?
說實話,當初來到輪島,全憑一股直覺,
我心里并沒有明確答案。
之后花了很長時間我才想清楚,
那就是,為了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做好自己,就這么簡單。
說來也許前后矛盾,對我來說,做東西,就是想盡方法讓“自己”消失,
讓被執念束縛的小我消失殆盡。
消除小我后,進入無心狀態,
或者說,進入毫無人為造作之心的境界后,
美才會翩然而至。
有時我坐在微暗的房間里,從清晨開始默默工作,
一遍遍重復著單調工序,
黃昏將至時,猛然從工作中醒過神來,
會被一種幸福感壓倒,幾近落淚。
我想,這種工作如果能一直做下去,該有多好。
這是我在1994年第一次舉辦個人作品展時,寫在宣傳畫頁上的話。

松田正平《周防灘》1982年│油彩、帆布│33.1厘米×45.8厘米
用自己的手,加工自然,做出器物。自己、自我、自身,無論用哪種稱呼——這些在工作時消失不見的感覺,在看著松田先生的畫時蘇醒了。自那之后,每當我看到松田正平先生的畫作,都有同樣感受,心曠神怡。
在繪畫的世界里,松田先生地位怎樣,被如何評價,我都不感興趣。我只是覺得,這樣一位默默作畫,進入無我境界的世外高人,竟同時充滿著市井人情味兒。對我這樣的無名后輩來說,他是人生前輩,能和他活在同一個時代,我無比欣喜。正平先生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手藝人,他的繪畫生涯,和我憧憬的做物態度非常接近,令人倍感親切。
上野不忍池沿岸的小街上,有一家賣黃楊木梳的店。
關東大地震引發的火災沒有延燒到那一帶,所以那里還殘存著江戶和明治時代的舊模樣,到了夏天,牽牛花攀附纏繞,遍地開放。
昭和七年至八年間(1932―1933),做黃楊木梳的老工匠對背著繪畫工具箱的學生說了這么一番話:
“直到我干到現在這把年紀,才慢慢不再有顧客挑刺兒了。”“我干這行已經50年了啦。”
當時我覺得,自己從學校畢業,花個四五年時間就能以畫畫謀生,老工匠說的只是手藝人世界里的事,和我無關,所以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如今回望自己在那之后的經歷,真是一身冷汗不堪回首。50年早已過去,我依舊手藝不精,依舊在迷路,拿不出什么像樣的作品。
——《松田正平畫文集·隨風》
唉,松田先生太謙虛了,他早已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不,應該說他早已是一位好手藝人,好得很有味道。這也是我的人生目標,雖然現在距離尚遠。看著松田先生的畫,我常常鼓勵自己:要再加把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