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設計的寧波博物館,600多萬塊舊瓦片成為建造博物館的原材料。
王澍設計的唯一商業住宅樓“垂直院宅”,設計的特殊之處在于每四戶共用一個小院子。
王澍:“異類”的勝利
在中國,那些設計摩天大樓的人,推掉古老建筑的人不是異類,奮力從傳統建筑汲取力量的建筑師王澍反倒成了異類。幸運的是,這個異類成功了。
王澍幾乎同時收到了一條好消息,一條壞消息。
好消息來自妻子,她打電話告訴正在洛杉磯講學的王澍,他獲得了普利茲克獎。那是全球建筑領域的最高獎項。
壞消息來自朋友,一個畫家給他發來一條彩信,彩信的照片上是北京市東城區北總布胡同老3號院,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居,被拆得一片狼藉。
知道自己獲獎后,王澍對趕來采訪的《洛杉磯時報》記者說:“我希望這次獲獎能夠影響年輕一代的建筑師關注中國本土建筑學,無論是大型項目還是小型建筑,都能放慢建設的速度。我同樣也希望年輕一代的建筑師能夠明白,中國的發展不能以拆除歷史為代價。”
而對于被拆掉的梁林故居,“第一反應就是想哭,沒有憤怒了,已經憤怒過無數次了。”王澍告訴《中國周刊》記者。
沒有憤怒或許是更大的憤怒,這個功成名就的設計師已經49歲了,從年輕時,他就被人視為異類。現在,他可以寬容地理解異類的聲名,“至少能夠證明這個時代不只是一個方向的,還有另外一個方向。”
異類
長發,一度是王澍的符號。
“那時的王澍長發飄飄,有意識流的氣質,風流倜儻,我們一起出了第一本學生論文集,他是論文集的主編,”東南大學81級土木系學生、南京城市與交通規劃設計研究院院長楊濤回憶說,“他喜歡思考,愛搞哲學研究,當年一起在詩社聊天時感覺他對傳統建筑學有很多想法。”
在東南大學85級建筑系師妹東梅的回憶里,當年的王澍,“高不可及。讀的書多,畫畫功底很好,哲學根基深。”她說,85級畢業時,學校出了一本學生作品集,王澍用鋼筆畫了福建土樓做的賓館,“我們覺得系里的老師都沒有做這么好的。”
本科二年級時,王澍宣布沒有老師可以教他。大三,他覺得商業效果圖太假而拒畫,甚至帶著三四個同學和教授談判。最后,學校取消了必畫商業效果圖的規定。
對于老師教的東西,他抱有很大的疑問:“你會感覺建筑就像一個炒菜做飯差不多的行業。基本的思想前提不討論,只不過是一些社會上習慣的建筑,比如火車站、醫院,要求你把它們安排得合理一些。你也不真正了解外面的生活,關起門來說道理。”
研究生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王澍一時興起,花了一天時間寫了篇萬字長文,叫《中國當代建筑學的危機》,從梁思成開始,幾乎把中國近現代建筑史上的大師批了個遍,一直批到自己當時的導師齊康。
沒有人會發表這樣一篇文章。王澍說,“它刺痛了很多人的神經。”他自己搞募捐,印了150本散發。
1988年,王澍進行碩士論文答辯。論文名為《死屋日記》,從西方現代建筑的根源問題出發,談中國建筑的問題,展望中國建筑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兒。答辯時,王澍把論文貼滿了教室的墻。導師齊康說,你不要貼,貼了你的論文通不過。王澍不聽。
《死屋日記》的答辯,最終獲得全票通過,可王澍聽到了辦公室里傳出來的激烈爭吵聲。這幾乎是一場可以預見內容的爭吵:一方面,這個學生太狂妄、太另類、太出格,另外一面,評委們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學生說得有道理。有人友善地給王澍傳話:論文得修改一下,否則有可能拿不到學位。王澍一個字也沒有改。最終,學位委員會沒有授予王澍碩士學位。
畢業之后,他依然保持著異類本色,他不喜歡很多建筑師比樓高,比材料奢華,比造價;他更樂意和工匠們在一起,收集磚瓦廢料……
“我走另一條路”
1988年,王澍研究生畢業后被分配到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從事舊樓改造及環境與建筑關系的研究。
兩年后,他完成了獨立設計的第一個建筑項目——為小城海寧設計一個3600平米的青少年中心。青少年中心完成后,王澍陷入了十多年的沉寂。
在那段長達十多年的沉寂期里,王澍對自己進行了“自我改造”。他發覺自己以前所習得的建筑學知識和思考方式存在著嚴重問題,獲取的途徑也是通過看書看雜志,少有對真實生活的觀察,以生活為依據去設計。
越來越多出現的“巨型建筑”,一個建筑占掉一個街區,拆一片古建筑只為造一個大樓,在王澍看來,那是“非常粗暴的現代性”。
就像大學時代,當身邊的同學狂熱地討論西方建筑時,自己卻沉浸在中國傳統哲學里面一樣,王澍認為這個時代在偏狹地擁抱西方,認為只要是西方建筑就是好的、前衛的、現代的。
沉寂期也是王澍迄今為止最艱難的時光。他打零工,偶爾掙一筆錢,主要靠妻子陸文宇的工資養活。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王澍突然發現一個飯桌上全是工匠,碩士畢業的自己,每天都和工匠真正生活在一起,說是工匠,其實是農民工,這個社會的最底層。
有那么一刻,他恍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發生了這么大的改變。
這種改變最深刻的影響,是讓王澍意識到什么是自己要做的建筑:“在一百年前的中國,造房子的人只是工匠,沒有今天意義上的建筑師。我最喜歡的建筑是那些匿名的,似乎是沒有建筑師的那種普通建筑,我經常被這樣的東西所打動,那里面浸透著人性,普通人的人性,我想象的繼續要走的道路,是走回普通的民眾去,做出那種不露痕跡的、散發著人性的建筑。”
后來,他把這條道路定義為“重返自然之道”:“和現在流行的不同、和西方現代建筑不同。”
“我走另一條路。”他說。
瓦爿墻里有寧波
2003年,王澍贏得了寧波博物館的國際競標。值得一提的是,《紐約時報》在報道王澍獲得普立茲克建筑獎的新聞中,配發的圖片就是寧波博物館。
十多年前,他到過寧波,這個美麗的海港城市里有一片地方聚集著30多個傳統村落,可當他要設計博物館時,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拆除了。
“這里變成了一片幾乎沒有回憶的城市。”王澍想要建造一個有自我生命的小城市,重新喚醒這個城市的記憶。
被拆掉的30多個傳統村落里,王澍找回了600多萬塊廢磚瓦片。這些超過80種不同尺寸、來自不同年代的舊瓦片,將成為建造博物館的原材料。
那些瓦片、磚塊來自唐宋明清不同朝代,王澍說。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了這份詩情畫意。
甲方一位負責人對他咆哮:“這么現代化的‘小曼哈頓新中心’,你用這么舊的材料來做一個博物館,你什么意思?”
“我們有一個約定要做一件新東西,是不是?”王澍反問。對方說:“是的。”
“新東西意味著評價標準還沒形成,那誰了解和把握這個標準,是不是我?既然是我,你是不是應該聽我的?”說完“是”,對方摔門而去。
“它需要通過有關部門的層層審批,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王澍做了大量的說服工作,“博物館最后的實現,幾乎就是一個奇跡。”
博物館主體施工完畢后,工人們開始拆腳手架,可拆了三天后,露出來一個角,工人們不敢拆了,“這是什么怪物?”甲方也喊停,怕寧波市民接受不了這個奇怪的建筑。
“天一大講堂”請王澍去講課,臺下坐著幾百名寧波本地聽眾。講完之后,這幾百人都成了王澍的粉絲。于是,繼續拆腳手架。
王澍告訴臺下幾百名寧波人的是,博物院采用的是寧波民間傳統建造工藝里瀕臨失傳的“瓦爿墻”技藝。臺下所有人都明白:瓦爿墻里有古老、富有韻味的寧波。
博物館落成開放后,從開館首日起,連續三個月,每天參觀人數都突破一萬人,原本限額是每天3000人。
一個老太太來這里參觀了四次,王澍問她為什么,老太太說:“展覽我看不懂,我就是來看建筑的。我原來的家沒有了,但我在你做的房子上,到處都能發現我原來家里的痕跡。”
民間也有批評的聲音。“不好看,”當地一位漫畫家直截了當地說,“像我這樣的普通百姓當然只會評價‘好看’或‘不好看’,直觀感覺就是不好看,內部空間也有很大的浪費,外墻貼滿碎磚瓦也顯得凌亂。不能說用了碎磚瓦做原料的建筑,就是回歸傳統了。”
不過,這位漫畫家從王澍另外一個作品里,找到了屬于這個城市的集體記憶——寧波美術館。從2001年開始,王澍花了四年時間,利用廢棄的寧波輪船碼頭,在保留原來建筑的基礎上,改建成了寧波美術館。在2000年之前,上海和寧波之間的交通基本靠海輪,絕大部分寧波人都有在碼頭坐船的共同經歷。
“見到它,我能夠想到屬于海的寧波,屬于寧波的海。”這位漫畫家說。
誰是破爛
真正的挑戰在2007年到來,杭州市政府找上門來,希望王澍主持中山路南宋御街的歷史街區綜合保護與更新。
當時的御街,已經非常破敗。這條據說南宋皇帝走過的6公里長街,已經很長時間不維護了,商店很少,就剩下一些賣便宜貨的,墻上的灰一塊兒一塊兒的,街上的人稀稀拉拉,晚上只有幾個像鬼火一樣的路燈。
這條承載了很多杭州人回憶的老街,成為了杭州老百姓的一塊心病。
從2001年開始,各方就已經圍繞著怎么改造這條街道展開了討論和探索,但一直沒有找到特別理想的方案。
最初,王澍并不想接下這個項目,“觸及的利益太復雜。”
面對找上門來的政府,王澍提了六個條件:第一,要想做好,至少三年,設計之前,必須有至少半年的時間做深入調研;第二,堅決不做強制拆遷,保持足夠數量的原住民,要保持生活的魅力;第三,不做假古董;第四,不做街面的一層皮,要做有縱深的街區;第五,用新的小建筑系統將街道縮減到原來12米的寬度;最后一條,只做1公里的示范。
王澍了解政府的心情:“我知道你們很急,希望我們馬上就做設計。可能7月份開始做設計,年底就動工,這是中國的政府項目一貫的作風。”
本以為這六條苛刻的條件提出來,對方就知難而退了,可出乎他的預料,政府竟然全部答應了。
帶著美術學院的兩百多名師生,經過半年的調研,王澍拿出了方案:完全停止拆遷,在不動遷任何一戶居民的前提下,原地改造所有老舊建筑,包括歷史悠久的木構民居、民國建筑和近50年的磚混民居,原住民也是維系本地文化的重要載體。
在王澍眼里,歷史街區的保護是要有延續性的。他認為,歷史或者傳統,是指一直到今天為止的連續發生的所有東西,不是說明朝是歷史,清朝就不是,或者清朝是歷史,民國就不是。“我們面對的是城市,而不是一個建筑,是需要從城市的角度進行梳理。中國現在很多打著‘保護’的名義做的設計,形同于破壞,就是‘保護性破壞’。”他說。
針對王澍提出的保護老房子,一個處長直接問他:這個東西怎么做?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堆破爛!
“在他的整個意識里,對中國的文化傳統觀就像磁帶被洗掉一樣,他的腦子是被洗過的,完全是沒有感情的。”對于持“破爛論”的人,王澍只能這樣理解。
有一次市政府開會,王澍用非常激烈的口氣,對市委書記說,整個杭州城你看一下,不是說這條街是一條破爛兒,過去20年杭州市中心區的建設,就是整個一堆的大破爛,恰恰這條街看上去破,但它還保持著一個美好城市的遠遠的一種影子,我們能看到有可能使得我們恢復對城市的美好感覺。
“這條街,并不只是說有一條老街要保護,這是杭州城市復興的開端。”末了,王澍撂下這一句話。
市委書記接受了王澍的說法。
從2007年到2009年,王澍帶著團隊花了三年時間完成了中山路御街的改造。
開街前一天,王澍對市委書記說:“你和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這個事情成功不成功,明天我們來看結果。”
第二天開街,國慶節一個禮拜,1公里的一條街有超過100萬的市民來參觀,國內各大媒體不請自來全部做了正面報道。現在,南宋御街已經成為杭州城市文化的標簽。
可在王澍眼中,南宋御街只是個孤獨的個案。“我們的政府太像一個公司,既希望至少達到收支平衡,又希望能快速完工,而不是以社會利益和社會價值為前提,而這恰好又是政府的職責。”
帶著美術學院兩百多名師生,集合國內其他三四家美院的老師,懷著理想主義精神,用超常的勞動量來彌補時間上的緊迫,在王澍看來,南宋御街的改造方式,“很難復制,不可推廣。”
與生活方式共生
更難復制的是隨著被拆掉的老建筑而消失的生活方式。
杭州錢塘江邊有一個普通住宅小區,叫做錢江時代。王澍給它起的名字是“垂直院宅”,它的特殊之處是,每四戶共用一個小院子,下雨天,老人和小孩子可以有個地方玩一玩,還可以種上花花草草。
“鄰居坐在院里互相聊天,我希望用我的建筑把這個生活方式找回來。”王澍說。
而那些看起來沒有用的院子也意味著巨大的成本。“我陪著你理想,一下五千萬就不見了。”開發商對王澍說。
現實并不能給王澍更多這樣的舞臺。這是迄今為止,王澍設計過的唯一的商業建筑。
只有住在里面的人,才會感受到這個家的不同。一位09年買房入住的業主如此描繪居住感受:“我就感覺它的視線,任何角度看出去,都感覺心情很舒暢。”
這讓王澍感到欣慰。“我不是做完建筑就走人的建筑師,我創造了一個時空,就像一個舞臺,等著角色走上來,他們開始在這里表演,就像人的生活開始發生。”
王澍非常喜歡坐在院子里聊天的感覺。那種感覺,他稱之為“恍若隔世”。這番情景類似于12年前的一個清晨。
1996年2月的一個清晨,東方剛剛發白。在湘西一個名叫洞庭溪的村邊,28歲的王澍停下腳步,打量著:沅江邊上,幾個當地農民在造一座臨江的吊腳樓,山坡陡峭,約45°,青山翠谷中,剛剛搭起來的屋架“靈秀而堅定,細膩而澄明”。
王澍對同行的瑞士朋友說:“我有一股沖動,在此留下,就做個木樁。”
王澍沒有留下,“不過,一種相似于工匠的無形觀念,已在心中烙下。”他說。
后來,在《設計的開始》一文中,王澍寫道:“那座吊腳樓沒有完工,永遠不會完工。不經意的,它總是突兀地呈現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