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康熙青花侍女圖花瓣口洗 選自《青花帝國》
青花。瓷器。他始終凝視著它,有著一個初戀者對于愛人的恒久激情,也有一個母親對于嬰兒的無限耐心。他看著它在歷史的河流里風云變幻,他看著它在日常生活里起居有度,他看著它從時間的枝頭跌落,成為博物館里安靜的展品。他的凝視,終于在文字里逐漸顯形,凝結成一本小冊子,卻有著絢爛而宏偉的名字——《青花帝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
我常常猜想,一個作家的寫作動力是什么?沉浸在鄉村日常生活的江子,怎么會突然對青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以至于必須要用一本書來描摹它、走近它?江子自己大概也會經常被這個問題所困惑。所以,在序言里,他必須要對這個問題作出回答。他說:“我是被瓷器這種帶有幾分魔幻的物什迷住了。”似乎是這樣的。在序里,或者說,在整本書里,他都在描述青花的迷人之處——瓷是生活,是哲學和藝術,是詩,也是史。這些我都贊同,但我依然覺得,江子并沒有把最后的底牌交給我們。有時候,散文家也如小說家一般狡黠。要我說,江子其實是被時間迷住了。
時間無形無狀,時間無色無味,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如何捕捉時間?在青花上,江子竟然發現了時間的形象。他強抑內心的狂喜,喃喃自語,“那是時間的幻象”“瓷是國家的使臣、時間的臥底”“那白霜皚皚的荒野仿佛一座時間的迷宮”。是啊,時間,青花既是時間本身,也擁有抵抗時間的力量。也就是說,它既是日,又是月,既是人間,又是彼岸;或者,就像江子說的:“瓷同時收藏了月光與流水、火焰和堅冰。瓷堅硬如鐵,可又脆弱如冰。瓷是卑微的泥土,可又是高貴的禮器。”如此珍貴美好,可又如此難以捉摸,于是,江子決定,創建一個“帝國”,以收藏他珍愛的青花。從這個意義上說,江子簡直有點像他所寫的奧古斯都二世,只不過,奧古斯都二世要用宮殿來收藏瓷器,而對于江子來說,紙上的“帝國”更為迷人。
他將“帝國”命名為景德鎮。不知為何,我始終覺得,這個景德鎮并非現實生活中的那座城,它只存在于想象之中、意念之中、審美之中。他詳細地追述這一“帝國”建立之初的情景:它來源于北宋第三個皇帝趙恒的一道旨意,景德鎮由此獲得了真實的生命。江子將之形容為“對時間的突圍之旅”。他有著這樣的描述——
那因宋真宗的賜予得名的景德鎮,從此開始了新的紀元。這個中國南方民間的瓷器生產基地,因為趙恒的封賞,進入了皇家的話語體系,仿佛一個并無顯赫身世的平頭百姓,因為皇帝的冊封,成為了地位高貴的皇親國戚。獲得重生的它從此開始了苦心孤詣的藝術探索,在歲月長河中逐漸建立起了自己獨一無二的美學體系。景德鎮那經過高溫煉就的盛開在瓷壁上的青花,成為搖曳在全世界視野中、讓人心旌搖蕩、永開不敗的東方文明之花。
我以為,這段話里,埋藏著《青花帝國》的全部秘密。這是一個寫作者最初心動的地方,也是他高遠的雄心所在。于是,我們看到,一個“帝國”,從江子搖曳多姿、汁液飽滿的文字中誕生了。他一絲不茍地經營著關于“帝國”的一切。他相信,民間深藏著“帝國”的真精神:精益求精的技藝,解救民眾于危急之時的英雄,慷慨赴死的決心以及反抗不義的熱血。所以,《青花帝國》的開篇,是從一個叫童賓的工匠開始的。江子敘述了關于童賓的種種傳說,并隨著敘述的逐漸深入,由傳說的縫隙中發現了虛構的痕跡。但江子并不將之統統歸結于“無稽之談”。恰恰相反,他認為,龐大的工匠是“青花帝國”堅實的根基,而童賓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人,實為工匠的精神象征。火焰吞噬了童賓,然而,火焰也成就了童賓,成就了“青花帝國”。當然,如果僅僅只有工匠,“帝國”還是一盤散沙。對秩序有著某種確信的江子給他的“帝國”里放進了督陶官陶英。這是一個有著儒家理想的人物,“有孔子門生風范,心懷修齊治平之愿。他少言寡語,這或許是在宮廷日久形成的脾性,卻心思縝密,舉止間秩序井然,目光中有堅忍不拔之精神。他看起來不溫不火,不喜不怒,其實蘊含了武將的血性和讀書人憂國憂民、舍生取義的擔當”。唐英,一定是江子最愛的那一類人,也是他自己最想成為的人。他慷慨地讓唐英成為“青花帝國”的管理者。在唐英的治理下,“帝國”井然有序。當然,“帝國”怎能少了藝術。說到底,江子是個文人,藝術也是江子心靈深處的秘密。他理想的“帝國”里,一定會賦予藝術以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位置。在《狷狂的畫師》和《詩人們》兩篇文章中,我們一一領略昊十九、周丹泉、程門、鄧碧珊、徐順元等畫師和弘歷、唐英、田鶴仙等詩人的風采。他們醉心于藝術,也把自己的精魂奉獻給了藝術。藝術猶如“青花帝國”這只巨獸的眼睛,令它有了別樣的風采。因此,這兩篇在全書中顯得格外逸興遄飛,風流倜儻。
與此同時,江子是一個明察世事的人。他深知,再美好的東西也會經受命運的試煉。青花也不能例外。于是,他寫了青花如何被這世上曾經最有權勢的人所迷戀,又如何從權力的手中滑落(《皇帝的花朵》);他詳盡描述了青花如何因為被珍視而被寄身荒野,又從荒野中驟然現身的故事(《藏家:高安的元青花》);他甚至讓他的青花跨越海洋,隨著鄭和的船隊收獲無盡的來自異域的贊美(《使者:鄭和的船隊》);他還讓青花染上斑斑血跡,去見證江湖的腥風血雨……青花經歷了權勢與富貴,也經歷了泥土深處的蟄伏,度過了時間,也因此染上了時間的釉光。再后來,它成了時間本身。《青花帝國》似乎是結束了,但我依稀覺得,青花的故事尚未結束。這么說吧,江子的“青花帝國”是一個開放的結構:他不僅讓我們與他共同沉醉于青花的美,他還邀請我們加入關于青花的想象。假以時日,江子再捧出一本《青花帝國2》,我也是毫不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