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養心殿區始建于明代,其建筑內檐留下了不同時期的彩畫遺跡。本文結合《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對養心殿東西暖閣頂棚以上部分進行多次實地勘察、測繪,并結合歷史檔案文獻,考證了養心殿東西暖閣內檐蓮花水草紋天花的紋飾特征、工藝做法及其繪制年代,揭示了養心殿早期的建筑功能及其天花彩畫特征。
養心殿區始建于明代,明晚期萬歷皇帝曾居住,清初順治帝也曾在此居住過,并卒于養心殿。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紫禁城養心殿區設造辦處,并設立作坊[1]。康熙六十一年(1723年),雍正帝諭旨修葺養心殿,意欲居養心殿[2],并在此召見群臣、處理日常政務。自此,養心殿正式成為皇帝政寢合一的場所,一直延續到清末。
在紫禁城養心殿研究性保護工程中,養心殿作為該區域等級最高的一座建筑,是整組院落的核心建筑,保留的歷史信息十分豐富。在本次工程中,通過對養心殿建筑內檐彩畫的實地勘察,發現養心殿明間為升降龍紋天花,東西暖閣均存在上下兩層白樘篦子頂棚,下層白樘篦子頂棚為紙張糊飾的平棚;上層為五錠做法1)的白樘篦子頂棚,其上殘留零星的軟天花彩畫,此外,上下頂棚之間大木梁枋為墨線小點金旋子彩畫。但是,上層頂棚彩色圖案究竟是什么?與養心殿存在什么關系尚不清晰,基于此,筆者通過《養心殿研究性保護項目》工程,結合歷史檔案和養心殿建筑使用功能的變化,對東西暖閣殘存彩色圖案紋飾特征及工藝做法、彩色圖案與養心殿的關系進行了考證,希望對了解早期的養心殿功能及內檐彩畫有所幫助。
一、養心殿東西暖閣彩色圖案的勘察
針對養心殿東西暖閣彩畫的現場勘查,主要集中于上下頂棚之間保存完整的梁枋彩畫以及殘留彩色圖案遺跡的上層頂棚兩部分。梁枋旋子彩畫紋飾清晰,而上層頂棚彩色圖案紋飾僅存局部片段,難以給出精準的理解,需要通過后期不斷勘察進行分析。
隨著項目的逐步深入,發現東西暖閣上層頂棚共有5個面,3個平面和2個切面(圖一),在部分白樘篦子上發現殘留兩種不同孔徑用于裱糊天花底層梅花盤(讀作搬)布(也叫做扒蹬)做法2)的苧布,并且有規律的裱糊在每塊白樘篦子網格上,在苧布上發現類似于絹類裱糊做法的彩色圖案遺跡,大部分遺留在構件轉折處,但絕大多數已經被人為撕毀,沒有一塊殘片能展現其最初圖案的完整性(圖二)。此外,東西暖閣軟天花的裱糊方式完全不同于常見的硬天花和直接裱糊于木板的軟天花,而是裱糊于方格形的白樘篦子上,此種做法十分少見。
(圖一)養心殿東暖閣頂棚
(圖二)養心殿東西暖閣頂棚殘存天花彩畫位置示意圖
通過對東西暖閣殘存彩色圖案遺跡的對比分析,發現殘存大小不一的彩色圖案分布整個東西暖閣上層頂棚,在東暖閣發現一處、西暖閣發現三處相對完整的圖案殘片,每塊殘片幾乎都保留著不同部位的紋飾特征和工藝做法信息。筆者通過分析了不同位置彩色圖案遺跡其紋飾和尺寸的共性及個性,初步斷定此圖案為蓮花水草紋天花。
根據現場勘察和測繪對比分析,基本獲悉其紋飾特征(表一、圖三)及尺寸基本信息(表二):
(表一):養心殿東西暖閣彩色圖案現場勘察結果
(圖三)養心殿東西暖閣頂棚殘存天花彩畫紋飾特征
通過對比發現其紋飾特征及構圖規律,養心殿東西暖閣蓮花水草紋天花的紋飾及造型明顯區別于目前所見清代晚期的蓮花水草紋天花。其支條紋飾為平金開紅墨做法四對破如意頭和六瓣轱轆組合,此種四對破如意頭和轱轆的紋飾組合方式,目前在香山碧云寺天花支條出現過,區別于清代瀝粉貼金一整兩破燕尾云和轱轆的紋飾組合方式;方光線為平金開紅墨做法,順青戧綠岔角云紋飾,紋飾造型優美,頂云顏色設置規律為左上、右下章丹色,左下右上紅色。圓光外無刷飾老金邊,區別于硬天花老金邊做法。圓光線為平金開紅墨做法,圓光內三朵平金開紅墨做法蓮花,蓮花頭朝地理位置的北向,區別于清代的瀝粉貼金、攢退、紅蓮開黑墨做法。蓮花上方左右各分布九根麥穗狀水草,三朵蓮花左上、右上各分布三根圓葉狀水草,左下、右下各分部九根圓葉狀水草,且每串圓葉狀水草的數量不等,養心殿蓮花水草紋天花圓葉水草為緊密排布形式,且造型纖細,明顯多于其它蓮花水草紋天花圓葉狀水草的排布的數量。中間蓮花正上方分布四道水紋,正下方分布五道水紋。三朵蓮花下方均分布三個水點,中間蓮花正上方分布五個水點(圖四)。
(圖四)利用歷史考古學復原天花彩畫紋飾圖案
現場勘察、測繪中也發現兩種不同的規格天花整體及細部尺寸,能測出部分尺寸的遺跡主要位于東暖閣上東數第一塊北側、西暖閣南一平東數第一塊北側、西暖閣南一平東數第六塊北側、西暖閣上一平東數第二、三塊南側。
通過測繪東西暖閣殘留彩色圖案的遺跡得到以下幾組數據(單位:mm,所測數據皆為外線到線):
(表二)養心殿東西暖閣天花規格
結合養心殿東西暖閣五錠做法頂棚的整體尺寸,權衡整體與局部的關系,最終確定了養心殿東西暖閣蓮花水草紋天花整體與局部的尺寸:方光凈寬570mm,金線寬20mm,紅墨線寬2mm;圓光凈寬400mm,金線寬20mm,紅墨線寬2mm;支條凈寬90mm,轱轆直徑90mm,如意頭長110mm(圖五)。
(圖五)養心殿蓮花水草紋天花復原圖
(圖片來源:高業京繪制)
通過現場勘察和測繪的相關考證,最終確定養心殿東西暖閣所留彩色圖案為蓮花水草紋天花。以西暖閣為例進行說明:蓮花水草紋天花在五錠做法頂棚排布方式十分規律,在清代早期養心殿東西暖閣進行改造之前應該全部為裱糊蓮花水草紋軟天花,其排布方式為西暖閣上一平東側與西暖閣東山面交接處、西暖閣上一平西側與西暖閣西山面交接處、每一平與一切的交接處均糊飾天花彩畫的整支條,然后再其間均勻排布蓮花水草紋天花。根據整體與局部的關系最終確定五錠做法頂棚上一平東西糊飾12塊,南北糊飾6塊;下一平東西糊飾14塊,南北糊飾3塊;南北一切閣東西閣糊飾12塊南北各糊飾3塊;西一切南北糊飾33塊,東西糊飾3塊。
二、養心殿東西暖閣蓮花水草紋的考證
縱觀紫禁城建筑群及北京周邊的古建筑,蓮花水草紋天花頻繁出現在古建筑內檐裝飾,兩者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對應關系,因此對于蓮花水草紋的研究必然離不開對建筑使用功能和個人信仰這兩個決定性因素。
(一)蓮花水草紋出現的地點
根據閱讀相關文獻、檔案以及實地調研發現,蓮花水草紋天花主要裝飾于明清兩代皇家樓閣殿堂,其主要分為以下幾種類型:a皇家陵寢建筑:如清東、西陵的碑亭、隆恩門、隆恩殿等建筑。b祭祀性建筑:如北京故宮奉先殿和太廟、歷代帝王廟、沈陽故宮太廟。c防御性建筑:北京故宮東華門、午門、西華門、神武門和城墻上的四個角樓。d宗教性建筑:北京故宮玄穹寶殿東、西配殿。e其它建筑:北京故宮文淵閣、養心殿。
此外,于善浦先生在《北京明清故宮的金蓮水草天花》[3]中提到在修繕清東陵孝陵隆恩殿天花板時,發現其背面兩穿帶之間有刀刻“清馥殿[4]”字樣;在修繕孝陵神道碑亭時,又發現有刀刻“錦芳亭[5]”字樣。通過查閱相關檔案發現這兩座宮殿始建于明代(1531年和1532年)因順治皇帝急修孝陵被毀,因此孝陵隆恩殿天花極有可能為明代原物。
由此可見,蓮花水草紋天花在明代就用于重要建筑內檐,但是,由于缺乏明代蓮花水草紋天花紋飾進行參考對照,很難了解其具體紋飾特征及工藝做法,所以養心殿建筑的東西暖閣蓮花水草紋天花的年代屬性分析只能通過旁證案例進行佐證。
(二)蓮花水草紋的工藝做法
通過對現存實例研究發現,不同時期、不同建筑等級的蓮花水草紋天花工藝做法具有明顯差異。建筑等級越高,其工藝上用金量相應提高,反之則工藝做法簡單。在現存實例中,故宮奉先殿蓮花水草紋天花等級最高為混金做法,即所有圖案皆瀝粉貼金;其次是北京故宮玄穹寶殿東、西配殿,清東、西陵的碑亭、隆恩門、隆恩殿等建筑天花為金琢墨做法,即大線瀝粉貼金,小線單粉貼金,圖案五彩渲染;再其次為故宮奉先殿后殿、歷代帝王廟天花為煙琢墨做法,即大線貼金外,圖案為墨線五彩;還有一種玉做做法的天花,即以白線勾勒圖案的畫法(圖六)。
(圖六)蓮花水草紋天花工藝做法示意
(圖片來源:曹振偉拍攝)
通過現存實例對比分析,清晰發現養心殿東西暖閣蓮花水草紋天花為金琢墨做法,方光內岔角云紋飾與清西陵泰陵隆恩殿、清東陵昌陵隆恩殿和沈陽故宮太廟的紋飾造型、設色規律和工藝做法基本相似;圓光內蓮花與故宮東、西華門的蓮花造型基本相似(圖七),不同點:養心殿東西暖閣的蓮花為平金開紅墨做法(蓮花水草紋天花中僅此一例),東、西華門蓮花為墨線五彩做法;方光內麥穗狀水草與所見實例基本相似,但圓葉水草的數量與排布獨具一格;圓光內九道水紋造型與排布與北京故宮奉先殿和奉先殿后殿基本相似,但養心殿蓮花水草紋水道為二青,奉先殿和奉先殿后殿蓮花水草紋水道為瀝粉貼金做法。圓光內水點與北京故宮玄穹寶殿東、西配殿圓光內水點造型與排布一致,但做法不同。
(圖七)現存蓮花水草紋天花彩畫紋飾示意圖
(圖片來源:曹振偉拍攝)
(三)養心殿東西暖閣蓮花水草紋天花
經過勘察發現養心殿史建之初稱為饍房,明間藻井天花梁上發現“饍房龍井左一園天花梁北頭”題記,此外,在東配殿梁架上也發現此類題記“饍房左廂房右一縫向后”,再次確認養心殿始建之初為膳房(圖八)。
(圖八)養心殿位置示意圖及題記
那么,養心殿東西暖閣為什么繪制、是什么時期繪制的蓮花水草紋天花呢?兩者之間存在什么樣的關系呢?
查閱相關文獻發現,蓮花在儒、釋、道中均被視為的圣物,是教派精神的象征,通常用于建筑裝飾和各種神器上,用來表達各種美好的寓意;查閱相關檔案及文獻發現,養心殿建于明代,嘉靖時期其西南建祥寧宮,宮北為一座磚石砌成的無梁殿,是嘉靖皇帝煉丹之處,說明養心殿有宗教建筑功能始于明代,此外,煉丹必定會用火,而養心殿是一座與道教相關的木結構建筑,故用水生的蓮花和水草繪制天花并置于建筑的最高處,起到以水制火的寓意,這就是道教陰陽五行以水厭火的最好證明;明代嘉靖皇帝信奉道教,蓮花在與道教文化中“蓮”的含義:力量,再生、孤傲完全相對應,符合皇帝企圖做到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愿望。因此,蓮花水草紋天花極有可能為嘉靖時期養心殿做為道教場所時而設置的。
此外,在康熙十七年(1678年)八月王士禛在其《池北偶談》中曾經有如下記載:
“戊午......八月入直,又同陳(廷敬)、葉(方藹)、張(英)三學士和御制《賜輔國將軍俄啟詩》,仍命次日攜名字印章入內,各書一幅,即發養心殿裝潢,隨御筆同賜之,皆異數也”[6]。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一月十六日張誠在《張誠日記》中這樣描述養心殿:
正殿朝南,有一大廳和兩大間耳房,一邊一間。......大廳的兩個耳房都是大間,約三十呎見方。我們進入左手一間,看見里面滿是畫匠、雕刻匠、油漆匠。此處也還有許多大臣,放著許多書籍。另一間耳房就是皇上臨幸此殿時晏息之處。雖然如此,這里卻很樸素,既無彩繪金描,也無帷幔。墻壁上僅用白紙糊壁而已。......這座宮殿的一部分屋宇是供工匠們使用的,專作紙扎器玩,其制作之精巧令人驚奇不已[7]。
從這兩段文字中分析,自康熙十七年以后養心殿就開始作為造辦處負責內廷的各種工藝制作,直至康熙二十九年養心殿才真正成為造辦處,《張誠日記》中提到了東、西暖閣的內檐裝修,“左手一間”即為東暖閣,“另一間耳房”即為西暖閣。東暖閣滿是各種工匠、大臣、書籍等等,西暖閣亦無彩繪,墻壁僅以白紙糊飾,整個空間看起來簡潔樸素。通過這兩處記載初步斷定養心殿東西暖閣室內五錠做法白樘篦子年代最遲為明末清初制作,從而確定上層蓮花水草紋軟天花繪制時期下限為康熙二十九年之前。
再從蓮花水草紋天花所繪紋飾和工藝來分析,明顯具有清早期以前的特征:①從天花大線來看,所有大線為平金開紅墨做法,圓光和方光為雙紅墨線,且方光外無綠色老金邊,與康熙時期永壽宮天花的做法完全一致;②支條上四對(八個)破如意云頭造型,云頭心平金開紅墨,外層有暈色,明顯區別于清代一整兩破如意云頭造型的燕尾云;③轱轆為平金開紅墨做法,造型類似于太極圖,晚期做法為瀝粉貼金,造型為雙交圈的圓;④彩畫繪于絹上然后裱糊于木構表面,顏料色相沉穩,為礦物顏料3)。
三、結語
通過上文的考證,筆者認為養心殿東西暖閣上層五錠做法頂棚為明末清初做法,頂棚全部裱糊絹本的蓮花水草紋軟天花,其天花年代下限為清早期(康熙二十九年)。由于所留遺跡并不十分完整,部分紋飾信息殘缺不全,筆者通過歷史考古學方法將遺留圖案逐步分析考證,最終完整的將蓮花水草紋天花紋飾復原。蓮花水草紋天花在明代重要建筑中普遍應用,養心殿蓮花水草紋天花的紋飾造型和工藝做法不僅清晰地反映出明代蓮花水草紋天花彩畫特征,而且也對探索早期的養心殿功能和室內裝飾提供了新的線索。
注釋
1)即四個、六個、或八個方格為一組,把底紙邊緣翻到欞條側面,用漿糊粘接,再用釘子加固,每組之間跳檔裱糊,縱橫方向錯開。
2)“五錠作法”有5個面,3個平面和2個斜面
3)養心殿一區的顏料分析為故宮科技部取樣檢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