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一區始建于明嘉靖十六年(1537),清代雍正朝以后,正式成為封建帝王政寢合一的場所,一直延續到清末。燕喜堂為養心殿后殿西耳房,其建筑內外檐留下了不同歷史時期的彩畫遺跡。2016年故宮養心殿區域全面開展研究性保護工程,燕喜堂作為試點首先啟動。本文結合此次工程對燕喜堂建筑彩畫進行實地的勘察、測繪,并結合史料、使用功能及旁證,探討了燕喜堂建筑內外檐不同歷史時期彩畫遺存的繪制年代,并揭示了在封建皇權的約束下,彩畫的變遷與建筑的等級和功能息息相關。
一概述
彩畫是官式建筑裝飾的重要組成部分,北京紫禁城內現存明清兩代彩畫,是這一歷史階段保存最完整、最典型的彩畫遺跡,對不同時期官式彩畫的風格演變與保護修繕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紫禁城內的彩畫研究從整體到局部均有涉及,已積累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如《試論元明清三代官式彩畫的淵源關系》、《紫禁城建筑上的彩畫》、《淺析壽康宮區建筑彩畫的歷史演變》、《淺析午門彩畫的變遷及復原》、以及《慈寧宮區建筑彩畫年代考略》等,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基礎上對養心殿區燕喜堂建筑彩畫的年代及特征進行探討。
養心殿始建于明嘉靖十六年(1537)。清初順治帝曾在此居住過。康熙時期,養心殿區設造辦處,并設立作坊。康熙六十一年(1723),雍正帝略為修葺后,移居養心殿守孝,并在此召見群臣、處理日常政務。自此,養心殿成為皇帝政寢合一的場所,一直延續到清末。
燕喜堂位于養心殿院落的西北角,與體順堂(東耳房)對稱,面闊五間前出廊,進深一間,黃琉璃瓦單檐卷棚頂,始建之初稱“臻祥館”〔圖1〕。據康熙十八年(1679)的《皇城宮城衙署圖》與乾隆十五年(1750)的《乾隆京城圖》考證,該建筑在清初以前是一座單獨的建筑,乾隆十五年時,此建筑已與后殿接砌,成為西耳房〔圖2〕,后偶有“后殿西正房”、“順山殿”、“西院正房”等見諸記載,咸豐二年(1853)始見有“平安室”名,同治九年(1870),易名“燕喜堂”,并一直沿用至今。該建筑自雍正皇帝居住養心殿后,成為當朝皇帝高等級嬪妃侍寢的暫時住所,同光時期一度作為慈禧太后垂簾聽政時御居休息的臨時住所〔圖3、圖4〕。
圖1《皇城宮城衙署圖》中臻祥館在養心殿區位置圖
圖2《乾隆京城圖》中西耳房在養心殿區位置圖
圖3燕喜堂外檐全貌
圖4燕喜堂明間正立面
燕喜堂內外檐皆繪有彩畫遺跡,內檐包括兩種類型的彩畫:①如意頭造型煙琢墨石碾玉彩畫,繪于室內前檐額枋;②旋花造型雅伍墨彩畫,繪于室內四架梁天花貼梁以下部位。外檐為同一類型彩畫,分布于廊內與前后檐,均為龍鳳方心,西番蓮、夔龍找頭金線彩畫。此種彩畫類型非常罕見,僅在養心殿一區出現,值得關注。
二彩畫繪制年代分析
彩畫依附于木構表面,可喻為皮與骨的關系。考察彩畫的年代必然要先從木構的年代鑒定入手,且彩畫的年代上限不可能超越木構的始建年代,此外彩畫紋飾的時代特征也能佐證木構的年代判定。
燕喜堂自建成后經歷了明清兩朝的多次修繕,但仍基本保留了初建時的大木構架。下文筆者將結合建筑的年代、功能,彩畫的構圖紋飾、工藝做法,并對照相應的檔案文獻及旁證案例對現存彩畫進行初步年代考證。
(一)內檐彩畫
1.燕喜堂室內前檐額枋彩畫
燕喜堂在養心殿區始建之初即有,在勘察過程中筆者發現其西山墻為包金土墻作法,且多塊磚款為嘉靖十四年〔圖5-4〕,此外該建筑的多處木構特征符合明代做法,如:①室內四架梁造型為魚腹形;②額枋與柱頭相交處采用增肩做法〔圖5-2〕;③外檐金步斗栱斗斗底斗幽頁明顯;④木材的材種鑒定為大木構架以楠木為基礎,局部構件為硬木松。前檐部位繪有彩畫的額枋為楠木,且端部有增肩做法,這就為下一步彩畫的年代上限的判定提供了依據。
再對彩畫進行分析,燕喜堂室內前檐額枋彩畫雖然因多次被紙張裱糊于內,顏料被漿糊及紙張粘去大半,紋飾已經彌漫不清,僅依稀可辨其輪廓〔圖5-1〕。從整體風格來看,額枋彩畫的端頭繪一整兩破三卷如意頭,以如意頭為母題的彩畫歷時久遠,北宋官書《營造法式》“彩畫作”中,如意頭造型普遍用于梁枋類構件的端頭部位,如:“檐額或大額及由額兩頭近柱處作三瓣或兩瓣如意頭角葉……”。元明官式彩畫一直延續此種繪法,且由三段弧線組成的如意頭造型外輪廓來分析,也更偏向于明早期造型,明代晚期從現存例證來看三段外弧已經逐漸轉為一段外弧線。關于明代早晚期官式彩畫的年代特征,在文化部課題《明代官式彩畫研究—以紫禁城為例》中已有論述,詳見“紫禁城明代官式建筑彩畫年代考略---以大木梁檁枋為例”一文,這里不再贅述。
其次,從彩畫的大線造型來分析〔圖5-2〕,方心頭造型隨形,為兩段內凹型,是典型的明代早期方心頭做法,且方心造型為“空方心”,構件兩端僅設副箍頭;此外,從彩畫的工藝來看,額枋彩畫沒有地仗層,直接繪于木表。青綠兩色皆有暈色,也為石碾玉做法。
再結合旁證案例來分析,此處彩畫與始建于明朝正統四年(1440)的北京石景山法海寺大雄寶殿局部梁架彩畫紋飾構圖較為相似〔圖5-3〕,與紫禁城鐘粹宮、門頭溝靈岳寺大殿等處如意頭造型彩畫也很接近。
綜合木構及彩畫的特征分析,燕喜堂建筑室內前檐額枋處彩畫為明代官式彩畫樣式。由于其木構架的始建年代不早于嘉靖十六年,室內前檐額枋彩畫的上限為嘉靖十六年前后,但其紋飾造型延續了明代早期做法。
圖5燕喜堂室內前檐額枋彩畫年代分析圖
2.燕喜堂室內四架梁彩畫
燕喜堂室內每縫四架梁造型均為魚腹型,符合明代特征,其天花貼梁以下繪雅伍墨旋子彩畫〔圖6-3〕,四架梁下檻及抱框朱紅油飾。彩畫整體保存較好,紋飾造型明顯晚于前檐額枋,從環繞四架梁及前后檐的綠色天花貼梁。可以判斷,燕喜堂室內頂棚以下曾繪滿天花彩畫,梁架柱木檻框油飾彩畫,這種作法反映了清早期宮廷內檐裝修的形式,還不是清晚期的內檐滿裝裱糊做法。那么這次室內空間功能的變化始于何時?結合檔案分析,康熙時期養心殿一區還是造辦處工坊,雍正朝以后這一區才轉變為皇帝政寢合一的場所,據雍正七年文獻記載:
八月初五日太監劉希文傳旨:養心殿西正房五間并西面圍房四間內另改裝修,著海望畫樣呈覽。欽此。本日郎中海望畫得后殿西正房五間內西二間添隔斷板墻二槽、炕罩二座、床二張、方窗一個。西次間添地炕一鋪......
從這段史料來分析,雍正七年后燕喜堂室內格局開始發生改變,西稍間正式開始用于居住,燕喜堂西稍間內增加了隔斷板墻兩槽,可以推測西稍間的包金土墻在此時改為板墻,室內添加炕罩兩座、床兩張、方窗一個,西次間增加地炕。根據養心殿一區的政寢合一的功能來看,皇帝居于養心殿后殿,高等級的嬪妃臨時隨侍時居于后殿的東西耳房,低等級嬪妃臨時隨侍時居于后殿的東西圍房。但從現狀彩畫的等級上分析,清代雅伍墨屬于低等級旋子彩畫,不符合皇帝妃嬪隨侍居所的彩畫等級,初步推斷為雍正朝以前繪制。
圖6燕喜堂東次間西縫四架梁東側彩畫年代分析圖
再從四架梁繪整梔花盒子、寶劍頭方心雅伍墨旋子彩畫來分析,具有明顯的清早期特征:①彩畫三停尺寸不同,方心略大于找頭,方心頭為寶劍頭造型,方心線為雙線,俗稱雙大粉;②找頭內為一整兩破旋花造型,旋花無暈色,花心、二路瓣均為寫生花瓣造型,且內繪有隨形黑老〔圖6-1、6-2〕;③盒子為菱形輪廓的梔花盒子,盒子為綠色,符合清早期梔花盒子“整綠破青”的盒子設置原則;④構件兩端無整箍頭,僅設副箍頭,副箍頭起始的做法從元代一直沿用到清代早期,雍正朝以后已不再運用,箍頭內無紋飾,綠暈色素地;⑤彩畫直接繪于木構表面,顏料色相沉穩,為礦物顏料。
除燕喜堂外,結合目前養心殿區內檐彩畫的勘察來看,這一區的內檐彩畫普遍存在明末至清早期的特點,紋飾構圖極為相似,但根據建筑等級與使用功能的差異,設置了墨線大點金養心殿東西暖閣頂棚以上〔圖6-4、6-5〕)、墨線小點金(東西配殿頂棚以上)、雅伍墨(東西圍房、燕喜堂頂棚以上)三種等級的旋子彩畫。
根據檔案記載的燕喜堂使用功能的轉變,四架梁彩畫等級與紋飾構圖,以及養心殿一區同時期彩畫的對比,我們認為四架梁天花貼梁以下的彩畫為不會晚于雍正朝,最有可能為清代早期旋子彩畫風格。
(二)外檐彩畫
與內檐彩畫相比,外檐彩畫重繪的頻率更高,紫禁城內留存下來的外檐彩畫多為清代晚期所繪,一方面與室外環境的溫濕度相關,尤其是紫外線照射下彩畫更易殘損;另一方面與重大宮廷歷史事件所引發的建筑使用功能的變化直接相關。養心殿區外檐油飾彩畫在清代經過多次修繕,最近一次是同治十二年養心殿內外檐及抱廈均照舊式油畫見新。
燕喜堂外檐彩畫等級和類型與建筑的等級與使用功能直接相關,雍正朝以后燕喜堂成為皇帝居于養心殿時妃嬪隨侍臨時御居之所。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咸豐皇帝在熱河去世,年幼的同治帝即位,“祺祥之變”后年輕的慈安東太后和慈禧西太后開始“垂簾聽政”,東太后臨時休憩于體順堂,西太后臨時休憩于燕喜堂,同治十一年(1872),皇帝大婚后,兩宮太后不再臨時居于養心殿,體順堂成為同治帝皇后阿魯特氏的伺寢居所,燕喜堂成為皇貴妃富察氏的伺寢居所。同治十二年(1873)正月,同治帝親政,宮廷有了新的氣象,同年,養心殿內外檐及抱廈均照舊式油畫見新,其余建筑重新油飾。
《內務府奏銷檔》記載:
養心殿內外檐油飾,擬殿內天花板及毗盧帽、隔斷板并內外檐均照舊彩畫油飾見新,東順山隨廊子棚一間滲漏……
這次養心殿正殿內外檐重繪是依據原有的紋飾過色見新,其他建筑并沒有重新彩畫,光緒朝及宣統朝也沒有關于彩畫重繪的記載,且養心殿抱廈外檐彩畫保存情況要好于其他建筑,推斷燕喜堂的外檐彩畫應早于同治十二年(1873)。
我們再從整區的彩畫現狀來觀察,養心門以內整個一區外檐彩畫是統一設計的,既等級嚴明、尊卑有序、又統一協調〔圖7〕,完全服務于封建皇家禮儀。并依據建筑的級別與功能(皇帝理政與佛堂區域等級最高、皇帝寢宮次之、皇后隨侍寢宮高于皇貴妃隨侍寢宮、皇貴妃又高于其他妃嬪隨侍寢宮的級別來布局)分為龍和璽、龍鳳合璽、龍鳳金線三個層次的彩畫〔表1〕。與大木檁枋相匹配的雜件彩畫如:椽飛頭、斗栱、雀替、花板的彩畫紋飾在養心門內統一布局。
表1養心殿建筑外檐彩畫與建筑功能對應表
圖7養心殿區外檐彩畫類型分布圖
作為西太后慈禧臨時休憩的燕喜堂與東太后慈安臨時休憩的體順堂相比,彩畫等級上還是有微妙的差別,主要以廊步內側為分界線,內側及以里的承椽枋、穿插枋、金步均繪制統一的龍鳳金線彩畫,廊步外側燕喜堂彩畫同于內側,而體順堂則繪更高一個級別繪龍鳳合璽彩畫〔圖8〕。
圖8體順堂與燕喜堂外檐彩畫類型對比圖
燕喜堂建筑外檐大木檁枋繪制環套箍頭,龍鳳方心;片金夔龍、西番蓮找頭;片金龍鳳盒子金線彩畫,其大線不完全相同于常見的五類官式彩畫,其紋飾造型具有濃厚的“晚清樣式”特征:①彩畫的方心線造型均為三段弧線型,與清代中、晚期旋子、方心式蘇畫相同。②彩畫方心內為雙龍雙鳳,此類紋飾的構圖在清中期以后合璽彩畫、旋子彩畫、蘇式彩畫中均有此類應用案例,龍鳳紋為清代晚期特點,a彩畫的龍紋龍身細長,身體前后基本持平,已形成程式化的“板凳龍”,龍鼻側視,龍發是一根一根的,龍身有肚玄;b鳳紋造型寫生化,鳳的頸部、尾部羽毛呈現寫實羽毛狀,鳳翅較小。龍鳳題材在方心、盒子中互換,鳳紋更加寫實化,龍紋更加程式化,且方心構圖較密實。③彩畫的找頭紋飾為西番蓮或夔龍紋飾,而此類紋飾繪于找頭處的情況常見于合璽彩畫構圖中,方心式蘇式彩畫中也偶有出現,但旋子彩畫的找頭處只繪旋花紋飾,這兩種紋飾為清代晚期繪法,a西番蓮紋飾為石榴頭花心,鳳翅瓣略尖,整體相對偏瘦且長。b夔龍紋飾中龍身粗細相同,轉折較少,且龍的頭部較大。④彩畫的箍頭紋飾為環套箍頭,且都為一色金,為清晚期做法。環套箍頭主要用于乾隆、嘉慶時期,且一直沿用至清晚期。⑤彩畫的大線均為雙線瀝粉貼金做法,彩畫上的龍鳳、西番蓮、夔龍等紋飾均為片金做法,環套箍頭處還使用了金琢墨做法。大線為雙線且金線瀝粉情況在較高等級的合璽彩畫與旋子彩畫中較多見。⑥用色方面,彩畫顏色漂浮鮮亮,部分為洋顏料,而且表面顏色涂刷不均。
除檁枋外,其余雜件也具有清代晚期的特點:①建筑檐椽頭彩畫紋飾為片金圓壽字,而“圓壽字”也是慈禧時期喜畫的紋飾內容。②斗栱彩畫做法是清晚期典型的三哆嗦畫法。
綜合判定,燕喜堂外檐的彩畫應早于同治十二年(1873),但總體上仍為清代晚期彩畫風格。其外檐所繪的龍鳳金線彩畫,與清代常見的五種官式彩畫都不完全相同,它采用了合璽的紋飾,借鑒了旋子、方心式蘇畫的大線,是一種略低于合璽彩畫等級又高于旋子與蘇畫等級的一種新類型金線彩畫。從整個故宮范圍來看,只有養心殿區的燕喜堂、體順堂以及東西圍房及東西夾道圍房的外檐繪制此類彩畫,可以說,這是設計者根據養心殿一區建筑的等級與使用功能,靈活應用大線與紋飾,精心設計的一組新彩畫。
三總結
通過上文的論述,本文認為燕喜堂保留有明代中晚期、清代早期、清代晚期三個不同歷史階段的彩畫遺存,年代跨度較大,蘊含豐富的歷史信息。尤其是燕喜堂外檐繪制的金線彩畫突破了我們以往對官式彩畫五種類型的認識,它因時而造,是清代晚期宮廷建筑師根據森嚴的等級制度與使用功能變靈活的設計一組新型的彩畫,它向我們傳達著清代官式彩畫的博大精深,即便在清代晚期官式彩畫依然在遵照一定法式的前提下不斷求新求變,富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