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的前朝是滿清,民國的后面是當今,北方話都是官話的基礎。細瓣起來,僅就手上動作的表達,比起杭州話來,就單薄得多了。曾經下鄉東北的杭州“知青”,和老鄉的溝通,往往就“敗”在幾個字上。口吐白沫的較真,都沒用。譬如,大隊支書帶了小兒來“知青”屋,小兒拿了鉛筆刀撩了某杭州人的棉衣,一道白印,似破未破。這,杭州人叫“捩li”。支書就暈菜了,他說,不就劃了一下嘛。其實,“劃”是劃開,“捩”是不開。在宋明話本中,也是極分明的。您要是不懂,幾乎就看不明白它所表達的情節了。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四,說南宋臨安,有個潑皮,故意上了色“當”。正入得港去,“男人”回來了,拿了明晃晃的樸刀。潑皮不但不怕,反倒黑泥鰍緊貼白鰱魚,大叫:“不要亂,讓我完了事再講!”那“男人”氣得“直喊:‘要殺!要殺!’”刀就架在潑皮的頭頸上了。哪敢殺啊,書上說:只是“刀背捩了一捩”。
“捩”,《現代漢語詞典》“lie”音,釋義“扭轉”。《康熙詞典》說得分明:“捩,朗計切”,即“朗”的聲母與“計”的韻母相拼,“麗”音,“琵琶撥也”。這一“撥”,在琴弦上,是嘈嘈切切。在手勢上,應該是農耕時代的記痕遺留。
《金瓶梅》第二十一回,西門慶的拜兄弟應伯爵講段子:螃蟹與田雞約定,誰跳過水溝,誰做大哥。沒料到,后跳的螃蟹被倆汲水的女子撿了,草繩兒一栓,要帶回家去。當她們聊完天,將螃蟹忘了。田雞跳回來看螃蟹,說:跳不過去了?螃蟹說:“我過的去,倒不吃兩淫婦捩的恁樣了。”這話用現代漢語說,就是:我跳得過去的,現在我正吃不準這兩個婆娘被我捩得怎么樣了。
如今,捩的動作,大多改說“劃”,說“割”了。這在老杭州看來,總有點詞不達意。譬如,以前炒栗子,有道工序是先捩一刀,栗殼可能不會劃開,但炒熟后,栗殼肯定會爆裂。說“劃”說“割”,傷到栗肉,炒熟的栗肉就容易碎。如今,炒栗子的干脆就不捩了。
“摶”(tuan)與“挩”(tuo),農耕文化印痕更重。半個世紀多前的老人身上,有摶式褲子,穿時,褲腰一抿,往下小翻幾圈,這就叫“摶”。不僅省了幾寸布的褲帶,也省略了過程。抽水煙也是,“霉頭”紙“摶”成筷子狀,陰燃,不停吹“醒”,點煙。這“摶”,如今皆以“搓”代之。不過,在老杭州人看來,搓的力度更大,搓緊的“霉頭”紙是難以陰燃的。
還是說褲子,要脫摶褲,只要一扯,就叫“挩”,農耕人不想將此事搞得很復雜。游牧族就不同了,騎馬奔獵,褲腰褲腿得捆綁停當。可見,“摶”與“挩”的過氣,也是一種習俗與文化的過氣。
“扚”(di)與“搣”(mie),也是。“扚”,指甲的輕掐。“搣”,扚住了還要擰。如果“搣”字后面再加一個“掉”,那就是狠話了:“老子把你的頭都搣掉嘮!”
“攇”(xian),《康熙字典》解釋為“手約物”,一種擬似對方的手段來挑逗對方,比如攇蟋蟀,即以蟋蟀觸須的抖動方式,來挑逗蟋蟀。至于“掿nuo”,倒是和杭州話的“搦nuo”容易搞混的,只能看語境了。前者是揉,后者是拿。
“梟”,在早有提手傍,是比撩,比掀更溫柔、細微的一種動作。《康熙字典》有收錄,《現代漢語詞典》就沒這字。《官場現形記》第五回,說到何藩司請來了老郎中張聾子,他“恐怕老媽子靠不住,梟開帳子,讓張聾子親自來看舌苔。”這一“梟”,將何藩司的親切細膩、知疼著熱,表現得更為充分。這要是說如今的治安查夜,甲說“把門打開”。乙說“把門梟開”。這門內的要是杭州人,是更容易接受乙的。
以上的詞,在普通話中,已經消失。在杭州話中,或許也不會停滯得太久。但留給我們的,卻是不遠的農耕文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