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不同研究者對神話的界定會有所不同,但存在許多基本共識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一般都會認為,神話是人類最早的文化創(chuàng)造與精神產品,也是人類最早的文化記憶,但神話創(chuàng)作方式中的想象、幻想乃至虛構,并不是歷史的虛無,而是人類歷史與文化的直接或曲折的反映,所以不少人把神話看作是人類早期文明的百科全書。
?。ㄒ唬┥裨捵鳛閭鹘y(tǒng)文化記憶具有原生性與本真性
神話產生的時間是其他任何文化樣式難以相比的。人類早期記憶的載體,包括語言、圖畫、器物、文字等不同類型,這些類型中人類最早的記憶與交流的工具則是語言。研究認為,人類語言產生至今至少有5萬年的歷史,雖然其記憶與傳承的情況目前尚不得而知,但其文化記憶與文化積累功能是不容否認的。語言形成之后,巖畫、器物等也可以作為人類記憶的手段,但由于人類早期生產力水平低下,這些手段記錄的內容極其有限,且需要后人作出相應的推測與闡釋。所以說,人類的口頭傳統(tǒng)在很大程度上有效地支撐了古老傳統(tǒng)文化的記憶并非過譽之詞,而神話則可以看作是人類最早的口頭傳統(tǒng)的代表。
神話不僅被視為無文字史前時期的歷史記憶,而且在后世文化傳承中一直處于重要地位。神話以世世代代口耳相傳的形式描述了無文字時期人們的生產生活和重要社會活動,當然這一時期的文化也同時被保留下來。如關于女媧、西王母、羲和等女性形象的神話中保留了母系氏族社會時期的一系列社會文化特征,而伏羲、神農、炎黃以及其他男性祖先的敘事中則明顯帶有父系氏族社會的影子。從某種意義上說,神話記錄的內容中有很多關乎人類文化的原點,自然也是人類文明的源頭,人類漫長發(fā)展歷程中積淀出的群體夢也會通過大量神話得以有效保留下來。
在考察人類文化史時,若把人類開始制造工具作為人類史前文化發(fā)生的標志,將華夏文明的大傳統(tǒng)推演到石器時代,那么中華民族萬年文化史的記憶就會在神話中得以體現。多數神話研究者認為,盡管神話產生的確切時間難以考證,但以口頭語言為載體的神話卻與人類文明曙光出現的時間存在高度契合。有研究認為,從化石資料判斷,“在約100萬年前,中華大地上就出現了比較進化的猿人,在此相當長的時間后猿人與進化程度更高的智人雜居在一起。約在20萬年前,猿人可能已進化成早期智人,在4萬至6萬年前,進化為晚期智人”。一般認為,晚期智人已與現代人十分接近,如北京周口店山頂洞人,不僅能制造精細的石器和骨器,還會制造長矛、標槍等漁獵工具,已懂得摩擦生火,用大獸皮等修建簡單的房屋,用骨針縫制衣物,并創(chuàng)造出簡單的原始藝術。所以說,人類早期文化記憶的神話已濫觴于距今1萬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并非憑空臆斷。事實上,許多神話中敘述的人類早期勞動工具、火種、衣食住行等發(fā)明,都是這些史前文明的反映。至于文字記憶,與口頭神話相比則產生較晚,迄今發(fā)現的蘇美爾人發(fā)明的楔形文字距今也不過5000多年,我國殷墟發(fā)現的可識別的甲骨文其時間為公元前1300多年,并且無論哪種文字,由于其實物載體與書寫雕刻的不便,其記錄的早期歷史文化的范圍與細致程度都非常有限,人類更久遠、更豐富的古老文明主要是依靠神話記憶得以流傳下來。
神話之所以成為中華古代文明的最早記憶且具有本真性,還與其起源解釋功能有關?!霸谠济褡逡约霸S多少數民族中,神話并不像我們理解的那樣,只是一種古老的故事。在他們看來,神話包含的不僅是古老的故事(且多看成歷史故事),而且是有關事物起源的道理,不可動搖的信念及言行的規(guī)矩等等?!敝T如苗族的《古歌》、納西族的《創(chuàng)世紀》、壯族的《布洛陀》、瑤族的《密洛陀》、彝族的《梅葛》等大量的少數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或具有復合型性質的大型史詩,都往往以神話敘事的形式把民族起源與發(fā)展的歷史融入其中。所以,聞一多敏銳地發(fā)現:“夫今人所視為迷信者,即古人之科學,今人所視為神話者,即古人之歷史,古代神話之存于今者,其神話色采愈濃,其所含當時之真相亦愈多,此中無所謂荒誕不經,更無所謂作偽也。今所存古代之記載,誠亦有合于今人之歷史意義者,然其價值,竊謂亦未必高于神話。蓋歷史為人類活動之記錄,神話則其活動動機之口供。由歷史可以知其‘然’,由神話更可以知其‘所以然’也?!比祟愒绞沁M入人類文明的高級階段,對其自身歷史的探源就顯得越加重要,從目前人類記憶的遺存而言,要解釋人類歷史的“所以然”問題,神話則成為不可替代的重要載體。神話不僅可以作為無文字史前時期的歷史記憶,而且在后世一代代的口耳相傳中或融入文獻,或融入物質文化遺產,或在考古文物、音樂舞蹈、圖像繪畫、民俗節(jié)日等事象中得以體現。盡管神話在傳承中難免會發(fā)生某些演繹或變化,但這并不能否認其人類早期文化記憶之特征,所以有不少神話研究者稱神話是人類文化記憶中的起點和原型。
?。ǘ┥裨捵鳛閭鹘y(tǒng)文化記憶具有紀實性與多元性
神話的具體內容涉獵極廣,幾乎包含歷史、文化、天文地理、道德倫理、宗教信仰、民俗事象等社會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體現出多學科、多門類兼具的特色,因此歷史學、考古學、哲學、文學、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法學等學科在溯源或具體實踐中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與神話敘事聯(lián)系起來。
神話記憶人類歷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如司馬遷撰寫中國第一部紀傳體史書《史記》,許多關于中華民族早期歷史的記憶大量取材于“三皇五帝”,而作為史前文明時期的“三皇五帝”的記憶均源于無文字時代的神話記憶。《五帝本紀》中描述黃帝的產生時說:“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边@里雖然采用的是寫實性記史的筆法,但“生而神靈”一詞,很明顯帶有神話敘事的印記。《殷本紀》中記述殷商的起源時說:“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边@段歷史就是一則典型的感生神話?!陡咦姹炯o》記載漢高祖劉邦時也使用了神話敘事,說:“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雹唢@然,這些神話思維與表達在當時并不被人看作是荒誕,如果說上面關于“殷契”的產生反映出殷商時期的“鳥圖騰”,那么,漢高祖源于“蛟龍”從表面上看是為了表現劉邦是“真龍?zhí)熳印?,但還可以發(fā)現,漢朝時期與更早神話時代“三皇五帝”的“龍蛇”圖騰存在根脈上的延續(xù),反映出古老華夏民族的龍崇拜與龍圖騰。這種藝術性的表達已被當時的民眾所廣泛接受。
神話能夠多維度記憶人類古老的文化同樣是一個重要特征。神話中對人類多種文化起源和特征的闡釋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這其中包括與生產有關的文化、與生活有關的文化、圖騰與崇拜、民間文化、風俗習俗、語言文字、姓氏與命名以及其他常見的文化現象等。這些現象反映在神話中往往會形成不同的序列,如考察“與生產有關的文化”時,我們就會在神話中找到“采集”“漁獵”“耕種”“飼養(yǎng)”“手工制作”等一系列與之相關的敘述或解釋。如果再進一步考察神話中關于“耕種”的記憶,則可以發(fā)現其中有大量關于“耕種的產生(農耕的產生)”“耕種產生的原因”“耕種的發(fā)明者”“耕種方法(種田方法)”“特定作物的種植”以及“與耕種有關的其他事象”。如果再選擇“耕種方法”進行考察,又會發(fā)現神話中有大量關于“糧種的來源”“耕種前的準備”“開墾田地”“作物的管理”“作物的收獲”“糧種的收藏”等。當然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關于同一類耕種情況的敘述往往會有很大不同,即使同一個地區(qū)關于同一種作物的種植情況的敘述也可能有所區(qū)別,但這并不能否認神話關于農業(yè)知識、農耕經驗的客觀性記憶與藝術性表達。這些關于人類生產經驗的記憶代代相傳,恰恰反映出神話作為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實用性、重要性和實踐性。
(三)神話作為傳統(tǒng)文化記憶具有連續(xù)性和經典性
神話記憶內容的豐富性與神話本身的性質與特質具有密切關系。有研究者明確提出以神話為代表的口頭傳統(tǒng)敘事屬于人類文化大傳統(tǒng),并強調這個“大傳統(tǒng)”特指“無文字時代的文化傳統(tǒng)”。這也為從更大的文化記憶框架內探討人類文明提供了學理依據。中國有史以來就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了中華民族豐富多彩的神話。以往神話研究中曾有不少學者懷疑口傳神話作為記憶的可靠性與系統(tǒng)性,只注重從歷朝歷代傳世的一些古籍文獻中尋找神話文本,認為中國神話鳳毛麟角,資源匱乏,難成體系,甚至出現一提到神話就“言必稱希臘”的誤區(qū)。這種對于中國神話的虛無主義,既沒有看到中華民族神話的全貌,也不符合中華文明從未間斷的歷史客觀事實。中國神話的構成,既包括古代文獻神話,也包括至今仍在流傳的口頭神話以及其他形態(tài)神話。我們既要重視漢族神話,也要關注數量巨大的少數民族神話,特別是那些沒有文字的少數民族,很多歷史文化與生產生活智慧都通過口耳相承的神話得以流傳積淀??疾熘腥A民族神話的連續(xù)性不能僅限于考察有限的古籍文獻神話,相反,神話進入文獻只是人類產生文字之后的事情,最早也不過三千多年。
由于文字記錄作為載體的有限性和印刷出版的種種困難,大量的口頭知識被高度壓縮,如《山海經》的神話人物與記事,都顯得極為簡單,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神話記憶的連續(xù)性與整體性。但神話的連續(xù)性卻在口頭傳統(tǒng)中不斷發(fā)展延續(xù),如果把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相關類型或相關主題神話結合起來觀察,就不難發(fā)現其中存在明顯的互補性與內在體系邏輯,如在多民族或跨地域流傳的不同類型的中華民族共同祖先、文化英雄中,我們不僅會發(fā)現這些人物塑造非常豐滿而生動,帶有與時俱進的地方特色,而且會發(fā)現這一系列的人物塑造與事件演進會帶有明顯的關聯(lián)性,在體現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共性的同時,反映出高度的民族文化交流交往交融與高度的文化認同。像多個民族與地區(qū)廣泛流傳的盤古、伏羲、女媧、神農、炎黃神話等,都具有文化祖先所具有的優(yōu)秀品質,在表現這些優(yōu)秀品質的選材與敘述方面又深深刻記著時代的烙印。若把每一個人物展開起來考察,就會繪制出一幅震撼人心的精彩畫卷,成為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跨時空連續(xù)性記憶。
大量的神話文本表明,神話主體敘事一般都是宏大的,反映的是人類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以及與人類的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問題,并不會過分關注一些個體性的情感體驗?!吧裨捘軌虮憩F和反映歷史,而不是采用攝像機式的成像技術而追求簡單機械的客觀真實,而是更高意義上的歷史記憶與人類生存智慧的理性選擇與藝術表達?!彼?,許多神話之所以會歷經時代的洗禮而流傳不衰,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深刻反映了人民群眾的價值判斷和精神追求,因而成為人類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經典。